甲士粼粼,如過江之鯽。
豔陽天高照,江心洲畔樹蔭下的一群勁裝皮甲之人正在抱懷來看江中舟船與洲上道路往來不停的甲士,各自麵色鐵青。這些人,皆是真火教骨乾,而麵前的甲士如流赫然是所謂黜龍幫對大梁的新援!
按照說法,這第一批抵達的應該還是黜龍幫外藩淮右盟兵馬,卻不料竟這般精銳。
“林大哥,數完了,應該就是實打實的一萬人整!”一名年輕軍官沿著江心洲林蔭氣喘籲籲跑了過來,遠遠便做彙報,明顯是江東吳地口音。
“什麼林大哥,叫林護法,要不然林將軍,哪來的大哥小弟?有沒有一點規矩?”人群中一名年長之人嚴厲嗬斥,卻是江西口音。
被嗬斥者麵露不屑,則不曉得是對這年長者拍馬屁的行為感到不爽利,還是單純江西江東兩地隔閡所致。
“無妨,小趙辛苦,且歇一歇。”為首之人此時終於開口,卻意外的年紀不大,想來不是修為到位就是有跟腳的。
實際上,此人換做林士揚,赫然是操師禦關門弟子,據說還受過那位千金老教主的親身教導,所以年紀剛到三旬,便已經是成丹高手,算是真火教中年輕一代的領頭羊了。
而更妙的是,此人是江東出身,卻明顯在江西生活日久。
回到眼下,那小趙稍歇,不過片刻,便有另一名年輕的江西軍官自江心洲另一側過來,飛速回報自己觀察,也是一萬人。
“那就沒錯了。”有人總結道。“就是一萬人。”
“應該是杜破陣的義子軍。”扶著腰中彎刀的林士揚給出判斷。“這是袖裡乾坤從一個登州偷羊賊到淮上立足的手段,也是他被司馬正從淮西攆走又能依次在徐州、淮南立足的根基,他收攏淮西子弟,要麼是修行者,要麼是青壯,俱納為義子……”
話到一半,林士揚似乎中途想到了什麼,直接停住,隻看著眼前的義子軍甲士發呆。
其餘人以為話儘,其中一人趕緊來笑:“為何叫杜破陣袖裡乾坤?”
“當然是他背後手段驚人……剛剛林大哥說的那般清楚,從一個偷羊賊到一方諸侯,次次被打敗,次次都還能重新立足,而且次次都還能不失了麵子,靠的就是這背後勾連的手段!納義子,聯豪傑,交諸侯,還不忘倚仗強橫,始終屈服那張行……偏偏江湖上哪有說人家背後如何的,隻能用袖裡乾坤諷他。”
“原來如此。”
“扯這個作甚!”有人不耐起來,直接看向林士揚。“林將軍,如此說來,這黜龍幫此番並沒有施展全力?隻是一個外藩一萬精銳的話,咱們怎麼都能拿捏!在這裡吹捧他杜破陣,隻是自己嚇了自己!”
“彆忘了,還有一位號稱宗師第一的白娘子呢。”被打斷那人冷笑提醒。“這位跟司馬正從少年開始名揚天下,至今未墮名聲,絕不是什麼虛妄之輩。”
“若是這般來講,也該是司馬正宗師第一,白娘子勉強第二,非要號稱宗師第一,不免有些刻意鼓吹的嫌疑吧?”
“非也非也,司馬正沒有墮威風是不錯,但這幾年龜縮東都一隅,未見戰績,反倒是白娘子,出入東夷,刺穿北地,親手斬殺宗師,參與黜龍,現在是說她是宗師第一,其實並不為過。”
“其實,白娘子的戰績頗有些可疑……”忽然另一人插入談話,表達了質疑。
“你是說造假?可是東夷人也沒有駁斥,北地人也都服膺,這不是證據嗎?”
“不能說造假,而是說黜龍幫刻意推崇……”提出質疑的那人笑道。“譬如黜落吞風君,據說黜龍幫彙集八百奇經,外加咱們的老教主一起動手,最少一位大宗師,四位宗師,那敢問為何一定就要說是她白娘子如何如何呢?而且誰知道蕩魔衛的大宗師有沒有參與?還有一條明顯至極的,便是她夫君張首席了!”
“張首席又如何?”連林士揚都暫時放下眼前的義子軍甲士,轉過頭來。
見到林士揚參與進來,那人趕緊來言:“道理很簡單,諸位想想就知道了,那張首席做到當日東齊格局,蕩魔衛未降服之前,手下宗師便有四人,若無修為如何鎮得住下麵諸多豪傑?依我看,他早就是宗師,而且是頂尖的宗師,尤其是他早年便親自率領踏白騎建功立業,素來親自做陣底,就是明證。然則,其人對外,從來不承認自己是宗師修為,反而隻做凝丹表態,豈不有些用荒誕?
“所以要我說,白娘子的戰績,多是黜龍幫並力而為,而張行身為首席,主動讓功,其餘人也都無奈,以此硬生生堆出一位宗師第一來,對內則是要推白娘子上位,夫妻並權;對外則是要如今日這般,威嚇外邦,使之不敢當其鋒芒。”
聞得此言,不少人紛紛頷首認可,但之前與之爭執的一人思索了一下,反而直接拂袖:“王都尉,你這番話豈不是脫褲子放屁?!她白娘子是宗師第一還是宗師第二,是真單人黜龍還是並力而為,於咱們而言到底有什麼區彆?咱們難道有第二位宗師?”
眾人麵色陡變,便是被罵的難堪以至於要發作的那人,聽到後半句也都戛然而止……實際上,樹蔭下忽然間就沉默了下來,而伴隨著頭頂樹葉的嘩嘩作響,遠端舟船上與江心洲的臨時兵站周邊則依舊是甲士如鱗,似乎過江之龍。
沒錯,這人終結了這番爭端——白有思如何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位即將渡江的白娘子能不能打得過他們真火教教主,也是教中唯一宗師兼他們的領袖操師禦?
答案似乎並沒有那麼複雜。
恨隻恨,之前大魏在時那二十幾年,將南地種子拔的這般乾脆!現在關隴的後人占儘了這天下地氣!
“說的不錯,便是白娘子一時不能成功,黜龍幫再派兩個宗師潛行過來替她成名又如何?”忽然有人言語冷冽。“說不得還能來一位大宗師呢!”
“若是這般講,兵馬也是這個道理,淮右盟一個外藩隻有一萬精銳,可黜龍幫則有一百六十個營!”又有人猛地憤怒起來。“可隻因為他們強橫我們虛弱,就放任他們這般堂而皇之入我們心腹之地嗎?江心洲、京口被他們這般輕易占據,江寧宛若去殼之蛋,無鱗之魚!而江寧若也無了,整個江東不保!江東不保,我們如何敢自稱基業?!還要退回到江西山窩子裡嗎?!”
“到底是有國主大義名分,說白了,這些人還是要去湖南的,江心洲和京口分明是為國主占的!”有人壓低聲音做辯解。“軟硬兼施,名實俱下,教主也難!不如讓他們一條路,等白娘子領著這條過江龍去湖南,再想法子拿回來。”
樹蔭下又是一陣沉默,但沉默中明顯有不少粗重喘息之聲。
片刻後,許久沒有開口的林士揚忽然扶著彎刀來問:“諸位兄弟,你們隻把江東、江西算做我們的東西,淮南和湖南就不算嗎?”
眾人難免齊齊一怔……他們跑到這裡看了半日,說了半日,包括眼前的渡了半日,一切的根子在哪裡?
不就是湖南叛逆外加淮南引狼入室嗎?不就是真火教在大梁內部強大到過了頭,引發了淮南與湖南的強烈不滿甚至刀兵相見嗎?
林士揚沉默了片刻,並沒有什麼失望之色,這倒不是說他不失望,而是說他對眼下的局勢和人心已經有了足夠的認識,以至於問出現在這句話前就已經預想到結果了。
所以,他沒有再做什麼解釋,而是很認真的做出了宣告:“諸位,國主引狼入室已成定局,咱們不能坐以待斃,要我說,他蕭國主此舉是先負了大梁五十郡的豪傑百姓,也負了我們真火教的扶持,這個時候,咱們無論如何,一定要正大光明的指著大梁五十郡的人心表示反對,否則一步步入侵下來,教內教外的人心都會渙散,都還以為是我們也要對黜龍幫做降服呢!最差,也會覺得我們怕了黜龍幫,沒有半點反抗之力,自此起了二心。
“現在,我要去江寧見教主,當麵痛陳利害,誰跟我去?!”
這下子,下方中的不少人,尤其是江西口音的年輕人紛紛活躍起來,很快就形成聲勢,便是其餘的老成之人與江東之人也多有些意動。
於是乎,不過片刻,口音混亂的眾人便達成一致,集體隨著這些過江甲士一起過江,往京口而去。
既過京口,便縱馬趨句驪山,越蔣山,直趨江寧城,都是走慣的路,不過傍晚便入得城內,然後他們就見到了自家教主……還有之前一直嘀咕的宗師第二白有思。
原來,外麵義子軍借道江心洲與京口的同時,白有思一直在造訪江寧城的操師禦。
而林士揚率領教中所謂少壯派抵達時,這裡的氣氛已經不需要他們添油便已經如火如湯如油炸了。
“操公,這江寧城自數百載前大唐南渡時便號稱有王氣,為何貴國國主隻在揚州居住呢?”白有思瞥了一眼魚貫而入卻又戛然而止的一眾真火教骨乾,回過頭來繼續發問。
操師禦麵色如常,有問必答:“道理很簡單,江寧城當日被暴魏肆虐,連石頭城都拆了,宮室也無,我們那位國主白娘子又不是沒見過,他可是一定要排場的……宮室、人口、三宮六妃禦林軍,還有皇親國戚,一個都不能少……”
“那也不能一直窩在揚州吧?”白有思似乎依然不解。“你看我們的鄴城,也是被拆了七七八八,連漳水三台都被削了,可那到底是河北天然之首府,於是我們又重新建了起來,現在的規製已經不比昔日東齊舊都差了……江南如此富庶,江寧這般重要,為何不重新修起來呢?”
操師禦點點頭:“其實已經開始修了,隻是我們礙於湖南叛亂,人力物力都不足,所以現在也隻修了半個石頭城……不信白娘子去江邊看看。”
白有思點點頭,不置可否。
修石頭城嘛,石頭城首先是個江防堡壘,是江寧的衛城,操師禦修這個肯定不是為了保衛大梁國主,防備倒還差不多……但也不一定,他這個修為,這個勢力,防備占據了半個淮南的蕭輝未免可笑。
不過,考慮到石頭城京口江心洲這一線足以籠罩在同一位大宗師的機動防禦範圍內,一旦操師禦成了大宗師,這江南可就沒那這麼容易進了……從這個角度來說,人家要防備的,說不得本來就是黜龍幫呢。
隻是現在,份屬假想敵的義子軍已經占據了江心洲,到了京口,石頭城還沒有修複好……
白有思若有所思之際,那邊操師禦也有些心煩意燥的看向了來人:“士揚,何事匆匆?”
林士揚頓了一頓,明顯剛剛從話語中想到什麼,但還是決定躬身拱手:“教主,淮右盟以外軍入京口,人心震動,教中年輕子弟多有浮躁之態,請教主訓示。”
操師禦明顯早有預料,便立即嗬斥:“什麼外軍,那是盟友借道!又不是賴著不走了,有什麼浮躁的?好好招待便是!”
林士揚一聲不吭,低頭稱是,而跟來的一群少壯派更是有不少人麵色發白,隻能束手而立,紋絲不動。
白有思在旁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算不算借坡下驢:“既然操公這般好客,趁著軍隊流轉,我想去參拜一下貴教的大觀!不知可否?”
操師禦一愣,旋即警惕起來:“哪個大觀?”
“揚州城外的臨江大觀我已經去過去了,此番平叛又不免要去湖南的湖心觀,那就隻有真火教的江西總觀不得見了,不免可惜。”
操師禦認真看了看對方,乾脆挑明:“隻是白總管一人想去?不是受淮北那位托付?”
“我來的事情孫老教主都不知道。”白有思連連搖頭。“何況千金教主何等人物,他既然主動離開了南方,便不會再插手真火教內外俗務……就連吞風君一事也是蕩魔衛的大司命出麵,拿南北和諧的大義規勸才動身的,也隻黜龍成功後直接離開。”
操師禦幽幽一歎,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片刻後方才看向了林士揚:“如此,你就好生陪同白總管走一遭江西總觀。”
林士揚不敢怠慢,趕緊俯首答應。
白有思見狀,終於不再玩王對王的戲碼,直接起身抱著長劍從林士揚這群人身側離開。
人既走,這昔日南陳宰相府大堂上便不免竊竊私語,而林士揚猶豫了一下,還是主動上前,拱手進言,絲毫不顧人家白三娘宗師之身就在門外:“教主,我有話說。”
“講。”操師禦抬起手來,同時深呼了一口氣。
“教主,我覺得容忍黜龍幫,哪怕是他們的外藩入境,都是切切不可取的。”林士揚肅然揚聲道。“若是以大梁、以江南計,湖南叛亂也隻是內憂,應當自攘,以內憂而引外軍,是本末倒置;而若以真火教計,國主此舉已經是在對我們動手了,不能不做反擊!”
此言既出,堂上不隻是那些隨林士揚的少壯派,諸多真火教骨乾都上下來看操師禦與林士揚二人。
“不是這樣的。”停了一下後,操師禦也正色回複。“我自然曉得咱們跟黜龍幫是爭雄立足的對手,可現在人家強我們弱總是實話……尤其是江防尚未整備,石頭城都沒有修好,如何抵抗?隻能暫時與之周旋罷了。而且,你們也不要覺得我什麼都沒做,對外,我一直在聯絡南嶺,在拉攏安陸;對內,我也一直想使大梁一體,隻是湖南那邊對我們成見極深,江東世族又看不上我們,便是國主也嫌我們勢大難用,有了猜忌之心,這又能如何呢?現在真要是棄了大梁的大局,便是便宜了彆人!”
“是屬下不曉得大局,更不曉得教主一片苦心,擅自猜度,還請教主恕罪。”林士揚沒有半點猶豫,直接跪地。
看這樣子,似乎是師徒二人早就準備好的雙簧,用來安撫人心一般。
果然,隨即其餘人也都出列稱自己之前思慮不周雲雲,而操師禦更是如釋重負,直接擺手,讓林士揚去陪同白有思去了。
就這樣,趁著南梁理所當然的內亂,梁主蕭輝請淮右盟入援的機會,黜龍幫趁虛而入,白有思先導,淮右盟義子軍一萬再進,接著是徐州行台與淮右盟水軍合並一萬充當後勤支援自淮入江,最後則是徐州行台與淮右盟後軍合計兩萬眾並進江北。
到了六月底,就有黜龍幫四萬之眾水路並進,夾江而上。
而實際上控製江東江西的南梁權臣操師禦竟不敢阻攔,甚至有禮送之態。
時間來到七月,炎熱已經開始從最北麵消退,但不知道是不是吞風君被黜落的緣故,河北和北地今年都沒有過早轉冷,而大約就是白有思等人逆流而上的時間,張行來到了他不算熟悉的滹沱河。
河北流域最大的四條河流(雖然最後都彙集到一處,但已經到了出海口),清漳水、濁漳水、滹沱河、桑乾河,水文條件各不相同……清漳水最清,而且處在河北最精華富庶地帶,經常得到疏浚與加固,甚至張行此番修河就是從清漳水開始的;桑乾河過於偏北,大部分流域都是山地,隻幽州段需要看顧,而且水流量很低,應對起來比較簡單;接著是濁漳水,泥沙、泄洪湖泊麵積過大,年久失修等等,使得這條河成為了一個麻煩;但最麻煩的還是滹沱河,它雖然水清,可冬夏水流量差距極大,夏日經常鬨洪災,甚至因為洪災無序而缺乏成體係堤壩!
一句話,這是河北最麻煩的一條河。
但張行還是來了,因為他已經敏銳的意識到,如他這般修河不僅僅是一個水利,是增加灌溉麵積、增加田畝的一個過程,還是一個如之前刑律部巡視地方使統治深入人心的一個過程,甚至是他自己觀想至尊,模仿赤帝娘娘開辟山野的一個過程……換句話說,修河的好處雖然之前就有所預料,但還是遠遠超出之前的預料。
所以,張行毫不猶豫的來到了滹沱河畔。
“首席請看。”信都郡最北端的邊界上,馮無佚指著眼前的滹沱河內側來言。“那邊就是著名的半坡……”
張行放眼望去,果然看到彼處河道邊緣隱隱有零散真氣飄蕩,與三輝四禦的道觀相差彷佛,曉得是個有來曆的地方,但還是奇怪:“為何是在河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