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地方在於,看人物糾紛往往不看結果,更不看過程。
因為對皇帝而言,天底下沒多少兜不住的事情,結果和過程都是可以隨心而改的,反而不那麼重要。
所以大部分時候,皇帝隻關注人物動機,尤其在人物糾紛問題上。
李植顯然也明白這點,又率先發難,對皇帝奏道:
“近數十年來,內閣輔臣都有招納門客山人之習俗,以此有所標榜。
例如嚴嵩有吳擴,徐玠有沈明臣,袁煒有王稚登,李春芳也曾招過徐文長,俱降禮為布衣交。
不知申時行縱容林泰來這樣肆意橫行的門客,又想標榜什麼?首輔就可以霸道?”
李植的說辭很誅心,“霸道首輔”這四個字,隻會讓皇帝聯想到張居正。
接下來申首輔的回應就很關鍵了,一個不好就要失去聖意。
但在這時候,申首輔卻稍稍愣了一會兒神,讓殿中其他人都感到有點奇怪。
申時行雖然外表是個“老好人”形象,但並不代表他笨拙,甚至相反,他思維是非常敏捷的。
所以申首輔在君前奏對時,忽然愣神的情況就很少見,大家一時也不明白今天怎麼了。
等回過神來後,申首輔對李植問道:“張居正有沒有豢養門客山人?”
李植答道:“過去各位內閣輔臣中,唯獨張居正沒有。”
這個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實,無法公然捏造胡編。
申首輔便對萬曆皇帝道:“臣不欲與張居正相同,隨便認了個同鄉當門客而已,哪有標榜什麼的意思。”
李植:“.”
一直鬥了這麼久,他對申時行言行風格了如指掌,剛才這句完全不是申時行的傳統風格。
一句“不想跟張居正一樣”,足夠化解突然蹦出個門客的突兀感了。
但李植這個人性格比較囂張,又自恃天子親信,咄咄逼人的對申時行說:“你這門客罪行累累,作何解釋?”
申時行反問道:“李少卿羅列的罪行太多了,到底以何為重點?是砸毀貴府大門麼?”
對這個問題,李植隻能說:“當然是毆傷數十緝事官校和衝進誠意伯府打砸為重!”
在眾人眼裡,申時行突然又愣了一下,眉頭微皺,仿佛內心在掙紮什麼。
也不知道申首輔今天到底怎麼了,動輒發愣,宛如舞台上演劇的角兒,唱曲時動不動卡殼想詞,讓人難受至極。
還好申首輔很快又回過神來,輕描淡寫的說:“李少卿說的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
先有誠意伯劉世延勾結緝事官校,衝進林泰來住所打砸搶,然後才有林泰來衝進誠意伯府打砸報複。
所以要論起來,這事情等同於雙方互毆,談不上罪行。”
這次又換成李植愣了下,今天申時行真的是風格大變!
你那姓林的門客兩場加起來怕不是打傷了一百多人,還是互毆?
以往的申首輔作為溫潤君子,不會公然說出這樣冷酷沒人性的話!
其他眾人隻感覺,互毆這個詞真是好用.當然前提是當事人的靠山也要好用。
關於今天攻擊申時行,李植也是好幾套預案的,針對了各種可能性。
聽到申時行強行往“互毆”方向辯解,李植當即又掏出一本奏疏,呈給萬曆皇帝,奏道:
“誠意伯劉世延重傷在身,麵君不雅,故而托臣代為親呈奏疏。
據劉世延所言,前往三吳會館的緝事官校與他無關。
所以林泰來闖進誠意伯府純屬惡意行凶,更說不上是互毆!”
這個回合,申首輔沒有再愣神了,“那就使人疑惑了,如果不是誠意伯劉世延勾結報複,究竟是何人指派緝事官校前往三吳會館?”
就是首輔麵無表情,語氣平平,像是複述彆人的話似的。
李植針鋒相對說:“緝事官校自有在京師訪查偵緝的權力,誠意伯乃功臣之後,當街斷腿,也是不小的事故。
所以緝事官校前往三吳會館,盤問林泰來也是理所應當。但卻遭到林泰來的惡意反抗,行凶傷數十官校,然後逃往申府藏匿。”
申時行依然是不緊不慢,像是背書一樣的說:
“如果隻是盤問,三五官校即可。但當日三吳會館卻去了六七十官校,這明顯是要拿問。
按朝廷製度,錦衣衛官校拿問大臣,須得禦批。林泰來雖然不是大臣,但卻是進京趕考的解元,怎麼也不能與平民相同。
所以至少也要經過廠衛掌事之人準許,廠衛官校才可去拿問林泰來。”
說到這裡,申首輔忽然朝向掌錦衣衛事的都督劉守有,問道:
“敢問劉都督,當日衝進三吳會館的數十緝事官校,可曾獲得你的準許?”
劉守有猶豫了一會兒,才答道:“當時聖駕正從天壽山回返,我伴駕左右,未聞三吳會館其事。”
申首輔繼續說:“大張旗鼓出動數十人,不可能是隨意偶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