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林大官人“嘿嘿嘿”的笑著,站在了趙南星麵前。
而趙南星下意識的抓緊了鐵如意,仿佛這樣能獲得一些安全感。
林泰來拱了拱手,忽然很彬彬有禮的問道:“敢問趙部郎,你身為吏部官員,對人應當秉持公心。這樣隨意臧否人物,是否恰當?”
隻要是政治方麵的辯論,那就絕對不怕,趙南星嫻熟的回答說:
“我以為,吏部官員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明辨是非賢肖之理,如此便可以識人,沒什麼不恰當的。”
林泰來又道:“明辨是非賢肖之理?這句話似乎見過,是趙前輩的奏疏還是詩文?”
趙南星傲然道:“此乃我在吏部為官的座右銘,在好幾篇文章裡都提到過。”
“哦!”林泰來恍然大悟,“原來當真出自趙前輩這裡,受教了!”
眾人:“???”
你林泰來怎麼畫風突然大變,像是自降身份,然後求學問道似的?
林泰來又道:“在下還聽說,趙前輩非常淡泊名利,時常向往悠遊山林之樂,有時候還愛讀莊子?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在朝廷做官?直接回老家享受林泉之樂不好麼?”
趙南星淡淡的裝逼說:“身在廟堂,但心向山林,方能不被名利所惑。”
隨後他又引用了《莊子》裡最喜歡的一句話:“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
眾人聽得都快打瞌睡了,本以為兩人要做過一場,文的武的都有可能,結果居然發展成了扯閒篇。
就在這時候,林泰來指著趙南星,扯開了嗓門大叫道:“是你!就是你!”
聲如洪鐘,直接震醒了所有昏昏欲睡的人。
當眾人重新打起精神後,又聽到林泰來再次大叫道:“實證了!《金瓶梅》就是趙南星你寫的!”
一語宛如石破天驚,眾人更精神了!
《金瓶梅》可是最近這十年私底下最火的書,所有人都想知道“蘭陵笑笑生”到底是誰!
林泰來繼續叫道:“趙南星!看不出你這濃眉大眼的正派清流、道德君子,竟然會偷偷寫《金瓶梅》這種書!”
趙南星一臉懵逼,目瞪口呆,大腦直接宕機。
隻有趙誌皋疑惑不解,你林泰來在蘇州時,不是到處宣揚這本神書是王世貞老盟主寫的嗎?
怎麼到了京師,又開始指控趙南星?難道誰跟你不對付,你就指控誰是“蘭陵笑笑生”?
“胡言亂語,汙人清白,著實卑劣可惡!”陳有年憤怒的站了起來,同樣大聲的駁斥林泰來。
林泰來卻又看向顧憲成,很遺憾的說:“你怎麼不站起來駁斥我?”
顧憲成想罵街,剛才誰說過讓他“勿複多言”?
吃過幾次虧了,還能不長教訓?在不明林泰來後手的時候,誰站出來誰是傻子。
林泰來隻能對陳有年說:“《金瓶梅》有個欣欣子序,闡明本書之意旨。作序之人自稱欣欣子,但更像是作者的假托!
而在剛才,趙南星親口引用了莊子那句話——使我欣欣然而樂與!
說明這是他下意識裡最喜歡的一句話,而欣欣子這個名號明顯就是出自這句話!
所以這位欣欣子,大概就是趙南星假托的名號啊。”
陳有年維護清流後輩的決心很大,直接否認說:“不過巧合而已。”
林泰來不在一個問題上糾纏,繼續說:“從欣欣子序中可知,寫地點是明賢裡!
而趙南星剛才也說了,他的座右銘就是明辨是非賢肖之理!
這句話的縮寫不就是明賢裡麼!總不能每一件都是巧合吧!”
臥槽!大家都服氣了,難怪林泰來剛才莫名其妙捧著趙南星裝逼!
就是想誘導趙南星說出那兩句裝逼的話,或者表達出類似的意思!
然後就借著這兩句話,把《金瓶梅》這盆子往趙南星頭上扣!
陳有年無能大怒道:“有兩種巧合同時迭加,也是很常見的,沒有實證就是汙蔑!”
林泰來立刻回擊:“趙姓的郡望,就有古蘭陵!這也是巧合?
我剛進來時就試探過了,趙南星確實編纂過一本《笑讚》,和“笑笑生”又有暗合之處!這也是巧合?
一個兩個巧合不足為奇,那麼三個四個呢?”
本來眾人都在安靜的聽著,但聽到這裡時,頓時滿堂嘩然!
一開始大家都覺得,林泰來可能是情急之下信口胡謅,但是聽著聽著,怎麼越來越像是真的了?
一連四個巧合迭加在一起,就算沒有實證,是不是也逼近真相了?
林泰來已經成了絕對的焦點,像是一個布道者說:“巧合不止這些,從正文內容裡也可以發現一些!
《金瓶梅》開篇四首《行香子》詞,裡麵對環境和心境的描寫,與趙南星其他詩文多有接近之處!”
像個入定老僧一樣半天沒動靜的老天官楊巍忽然發話:“不對,老夫記得清清楚楚,《金瓶梅》開篇四首詞,不是《鷓鴣天》詞牌的酒、色、財、氣麼?”
林泰來不得不多解釋了一句:“在下看的是最完整的足本!”
楊天官恍然大悟,活到老學到老。
在眾人渴望知識的眼光裡,林泰來接著往下說:“《金瓶梅·行香子》裡有景致描述如下——茅舍清幽。野花繡地,莫也風流。短短橫牆,矮矮疏窗。
趙南星為自己老家住處寫過六言詩,有些句子是——結構茅堂低小,地偏夏日亦涼。鄰家幾株高樹,為送清陰過牆。懶囀鶯潛密葉,多情蝶訪幽花。
《金瓶梅·行香子》還有景致描述如下——任門前紅葉鋪階。有數株鬆,數竿竹,數枝梅。
趙南星有六言詩句如下——地僻門無剝啄,林深竹有檀欒。
另外《金瓶梅·行香子》還有——小小池塘。高低迭嶂,綠水邊傍。
而趙南星寫住處的六言詩有句如下——昨夜雷聲送雨,朝添綠水滿池。
《金瓶梅·行香子》最後的心境描寫句子是——明朝事天自安排,知他富貴幾時來。且優遊,且隨分,且開懷。
而趙南星編過一首叫《銀紐絲》的曲調,有句子是——大家把襟懷放。歡天喜地度韶光,也是俺前生燒了好香。”
最後林泰來總結說:“對比這些環境和心境描寫,是不是有近似之處?
這算不算巧合?竟然可以出現如此多巧合,那麼還能是巧合麼?”
趙南星懵逼之上再次懵逼了,為什麼林泰來如此了解自己的隨手詩作?天下還有如此吃飽撐著的人?
自己又不是文壇著名大詩人,至於被這樣逐字逐句的分析麼?
眾人陷入了沉默,消化著剛才聽到的內幕,連趙南星的友人也陷入了深深的懷疑。
誰踏馬的能預料到,林泰來這狗東西居然想到用金瓶梅來破局,還踏馬的是足本的!
而林泰來又看向趙南星,故作不屑的說:“你一個寫《金瓶梅》的,還敢臧否人物,指責彆人為天下之害,簡直笑死人了!”
現場最冷靜的趙誌皋深深的吸了一口冷氣,林泰來一個無官無職的舉子,不用首輔司徒這些靠山,單純憑借手段就能硬撼吏部文選司官員的打壓攻訐,甚至倒打一耙,這實在太可怕了。
“蘭陵笑笑生”是不是趙南星,其實不重要了,因為已經和趙南星緊密關聯在一起了。
但現在隻要趙南星想出麵乾點什麼,比如發動輿論風暴,又比如想當會試考官,就肯定會被《金瓶梅》這個超級大熱點給衝淡了,甚至被帶跑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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