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時候開始,斯科特就覺得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不太對勁。第一次產生這種感覺,是奶奶去世的那一天。
平靜的晴天午後,隻有五歲的斯科特正在家中後院拔草,爺爺和爸爸都在鐵匠鋪工作,媽媽和奶奶一個在給水缸滿水,一個在修補家裡人的衣服。
斯科特就像是腦中有相片一樣清晰地記著那一幕——金色的陽光,後院扶椅上的奶奶,滿是灰塵的後院,隔壁家的炊煙緩緩升入湛藍色的天空,耳畔有著蟲鳴,鼻尖能聞到杜鵑花的香味,奶奶帶著笑意,溫和地注視著自己。
然後就在下一秒,老人的頭垂落,失去了意識。斯科感覺不太對,他跑過去叫著奶奶,老人卻沒有回應,還是小男孩的他著急地叫來母親,那位身材健碩的南嶺婦女登時慌了神,她立刻去請醫師,但醫師也無能為力。
這是中風,老人年齡太大,他們就算有辦法也來不及,更何況那時的哈裡森港並沒有能治腦血管的醫師。
第二天,奶奶就走了。那時的斯科特還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也不懂老人的消失意味著什麼,他隻是感覺到奶奶很痛苦。
老人去世後,家裡就熱鬨了起來,父親的兄弟姐妹,還有家中的其他親戚都過來商量著出錢埋葬老人,屋子裡麵都是哭聲,悲傷的氣氛充斥家庭。
唯獨斯科特隻是茫然地,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沒有哭,也沒有傷心.....這甚至引來了父親的關注,這位痛恨自己沒有照顧好母親的兒子看向自己的兒子,有些惱怒地斥責。
“站在這裡乾什麼?奶奶平時那麼喜歡你,你居然一點眼淚都不掉!”
這隻是撒氣。男人自己都很清楚,自家兒子恐怕都不理解死是什麼意思,但看見那張茫然的臉,他就忍不住憤怒.....一種對自己的無能狂怒。
而斯科特的回答卻令這個男人愣住了。
“爸爸,我難道真的什麼都做不了嗎?”
男孩拽著自己父親的褲腳,他很用力,粗糙的麻布都被小手揪起,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緊緊盯著男人,困惑不解道:“我好想幫助奶奶.....但是我要怎麼做才能幫助奶奶?”
“爸爸,我難道真的什麼都做不了,沒辦法幫奶奶嗎?”
在這個時候,打鐵了一輩子的男人眨著眼睛,他注視著自己的孩子,忽然發現,斯科特或許比他過去想象的還要聰明。
“你可以幫....”
那股憤怒消失了,化作一種難言的悲痛。男人半跪在地上,擁抱他的兒子,他用有些顫抖的聲音道:“好好活著,斯科特....好好長大,變得比我更厲害,比我這個無能的家夥更厲害......”
“這就是對奶奶最好的幫助。”斯科特一直都是這麼做的。
他認真地生活,好好照顧自己,從小到大沒有生過讓父母擔憂煩心的病,沒有做過讓大人不滿,讓長官困惑的事。
很多人說,這就是普通,不起眼的普通。
但在泰拉,想要這樣普通且平安的成長,本就是一種不普通。斯科特已經竭儘全力做到了最好。
可是,他心中,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始終存在。
斯科特隔壁家有一對姐弟,是他少年時的玩伴,女孩比兩個男孩大一點,有著一頭海藍色的長發,眸光清亮,聲如百靈鳥,因為家中是采藥人,自己也喜歡擺弄花草,所以身上也總是有一股淡淡的,宛如杜鵑花的甜甜香味。
女孩也非常溫柔,經常照顧兩個弟弟,斯科特和弟弟玩鬨受傷後,她會從自己的小匣子中取出膏藥,柔和地塗抹在傷口上。
那個時候,女孩身上的香氣和溫度會順著膏藥傳來,讓男孩有些沉醉。斯科特經常去他們家玩,情竇初開的他對這位姐姐心懷暗戀,這也是人之常情,而弟弟隱約也看出來了這點,他時而打趣斯科特,時而又有些嫉妒地和自己的朋友打鬨。
但是有一天,本想要去鄰居家玩的斯科特在跨出家門的時候就察覺到了不對,他發現街道的路口多出了不少陌生人,站在鄰居家門口,其中一部分齊刷刷的海藍色頭發,顯然都是一家人。
莫名的不安出現在斯科特的心頭,他悄悄混入人群,靠近鄰居家,想要搞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然後,他聽見了哭聲。熟悉的哭聲。
正如幾年前,奶奶去世時,家中響起的哭聲那樣。失蹤。
這是父親晚上回來後,嚼著甘草,一臉嚴肅地和母親說出的詞彙。
隔壁家的父女跟著隊伍,和其他幾個采藥人一同去蓖山那邊采藥,一齊失蹤了。
和死亡相比,失蹤是一個很容易理解的詞彙....它代表的,就是'不見了''再也找不到”。
但是,在泰拉,失蹤這個詞彙,還有另一個隱藏的涵義。屍骨無存。
隊伍組織的搜救隊搜查了半天,因為逐漸入夜不得不退走.....最近這段時間,其他采藥人隊伍估計都會警戒起來,護衛隊也會加強巡邏和清剿,但人肯定是找不回來了。
彆說一天,半天.....在南嶺的紅杉林中,隻要有一個小時,半個小時消失不見.....那麼就是永遠的消失不見。
玩伴一直都在哭。他喊著父親和姐姐的名字,悲傷淹沒了這個年齡不大的孩子。但很快,他就不能悲傷了,因為家中的男人隻剩下他,他必須要保護好自己的媽媽,從所有外人和親戚手中。
直至今日,斯科特仍然會回憶起那個少女。他的年齡已經比那時的“姐姐”還要大了,但回憶起過去的時候,斯科特總是忍不住戰栗。
那個時候,他雖然知曉死亡的意義,但卻不知道生命步向死亡的殘酷....而現在,正因為知曉,所以他知道,無論是被瘴氣迷暈,被叢林的根須與枝葉遮蔽,變成樹下的骸骨;還是被魔獸扭斷了脖子,吃掉所有內臟和血肉,甚至嚼碎了骨頭.....這都是非常痛苦,且有極大可能降臨在那位溫柔少女身上的事。
甚至,被土著掠走
但是在那時,還是少年的斯科特心中仍然沒有悲傷,仍然隻有一種茫然。
他感覺到不對勁。
為什麼?
“為什麼?”
深夜,少年的斯科特在床上輾轉反側,他詢問自己,不停地詢問自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真的就不可挽回嗎?”
“我難道就隻能坐視這種事情發生,一點都幫不到我想要幫助的人嗎?”
“難道....就沒有一種辦法,讓所有人都不必遭遇意外,就沒有一種可能與力量,讓過去的日子恢複原狀?”
“難道....就沒有一種.....”
“可以幫助那些傷心的人們,幫助他們的辦法嗎?”
啊啊。那個時候的少年痛苦地蜷縮著,他的內心中沒有悲傷,隻有心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握緊的窒息感,他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答案,但是這個答案還在等待一個殘酷的時機,告訴這位有些聰慧,但並非真正天才的少年事實。
玩伴一家搬走了。他們家的大部分財產都留給了親戚,但他們搬去了瑙曼城,那裡,家中有一位沒有孩子的老叔公願意照顧那位弟弟。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而斯科特在幾年後選擇加入護衛隊。
那種不對勁的,缺少了什麼的感覺始終在他的心中,促使著他去做點什麼可以幫助其他人的事情。
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很多人不應該無端死去,很多人也不應該有不幸的結局。
不,不是很多人。
是所有人才對。
“我得做點什麼。”
在說服父親和爺爺的時候,斯科特也想不出什麼好的理由,所以他隻能坦率地說出自己的心情:“鐵匠的手藝我沒有落下,護衛隊也能鍛煉身體,等我退役,亦或是我不想乾的時候,我隨時能回來繼承家業。”
“但現在,我想要做點什麼。咱們港口需要護衛隊,我不去乾,其他人不乾,那誰來保護咱們的家?“
這不是一個好理由,但是父親勸下了爺爺。
“你孫子比咱們都聰明。”一向尊敬父親的男人道:“讓他試試。反正就像是這小子說的一樣,總得有人去乾,子爵老爺給的錢也不少。”
奶奶去世的十年後,斯科特終於可以為人們做點什麼了。當然,這一切並不順利。
雖然護衛隊對年齡要求就是十四歲以上就行,但真的隻有十四五歲的話,也不可能讓這種剛剛'成年'的家夥去和土著魔獸血拚。
那段時間,斯科特所能做的,無非就是在城內巡邏,為人指路,抓小偷,處理鄰裡糾紛。
而且,斯科特的隊長和其他隊友也不是什麼好人。
作為隊內最新的成員,也是最小的成員,他需要為這些長官和前輩打掃衛生,洗衣服和襪子,擦洗武器和鎧甲。
這都是約定俗成的,所以稱不上壞,但既然順從這約定俗成,自然也稱不上好。
斯科特那段時間過的的確很辛苦,閉眼就睡著,還不等自然醒就被叫起來巡邏。
但這種痛苦和艱辛反而給予他一種“充實”。一種“我也正在做什麼'的“感覺。
“等我也成為獨當一麵的護衛隊成員時,或許就能做的更多了。”
如此想著,忍耐著生活的艱辛,斯科特等待著。
時光流逝.....他等來了那場改變他人生的暴雨。
一場雨中的戰爭。
土著入侵哈裡森港——自斯科特出生以來,他就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甚至就連斯科特的父親都對此沒有什麼記憶,隻有已經臥病在床的爺爺隱約還記得,幾十年前土著與哈裡森港戰爭最猛烈的那段時間,整個港口都是炮塔與碉堡,就是為了防備土著一次次海嘯般的攻勢。
但是相比起那時能驅使好幾支魔獸大軍的土著來說,現在的土著隻能派道一部分精銳獵手和狂戰士突入。
可這對城內守軍的威脅反而更大了。
土著的精銳獵手來襲,逐一斬殺炮塔內的守軍,斯科特和他的隊友拚死搏殺,反過來斬殺了來襲的獵手....但代價就是隻有他一人活下來。
“的土著衝著我們來了,他媽的。”
“,總不能讓這個小子去送死吧?”
“斯科特,你守側麵,保護好煉金炮.....廢話乾什麼,這是你的任務!”“殺啊!和這群的土著拚了!”
“哭什麼?咳咳...小崽子,你得帶著咱們兄弟的份活下去.....”
“...“
斯科特還是什麼都沒能做到。
但這一次,他成為其他人的做到'。他的生命,就是其他人幫助的結果。
——我必須要做點什麼.....
——城裡所有人都在遭難,我必須要發射火炮阻攔敵人....
——對!這就是我能做的事情!我的任務,我可以幫助其他人的地方!
站在血泊之中,環視戰友和土著的屍體,年輕的城衛軍沒有時間悲傷,沒有時間茫然無措。
他一次又一次地去修理那台煉金火炮.....但他並沒有學過相關的銘文維修。
他不會。
這是超乎斯科特能力之外的事情,他明明有了可以幫助其他人,幫助其他人改變悲慘命運的機會,但能力與經曆讓他無法把握——他心中的不甘與感覺在此刻抵達了巔峰,但他卻始終未能將其把握。
這究竟是為什麼?
或許.....隻是因為。
他是一個普通人。
一位凡人。
凡人顫抖著注視著眼前無論怎麼擺弄都無法發射的火炮,他幾近於絕望地跪在炮彈前,一種純粹的空虛與無意義的頹然讓斯科特無法言語。
沉寂。直到一個人打開了門。這是斯科特第一次見到伊恩。
那是一個白發的孩子,比起他可愛的臉,斯科特第一時間注意到的是他的眸子一—那雙眸子與斯科特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他閃爍著水色的光量,明亮璀驟,而且有一種絕不茫然的堅定。
僅僅是出現,斯科特就有一種強烈無比的感覺一種讓他渾身震額的感覺。
——伊恩是非同尋常的——
本能如此告訴他,而事實也是如此。
伊恩到來後,在短時間內就修好了煉金火炮,然後在他的幫助下迅速地發射,命中了那頭沼地鱷龍的要害。
他一到來,就解決了所有困擾著斯科特的問題無論是土著,煉金火炮,還是那頭鱷龍伊恩輕而易舉地就幫助了哈裡森港內的所有人,阻止了諸多悲劇的誕生。
他的存在本身,就在不斷地改變其他人的命運。不斷地改變那種讓斯科特“不對勁的感覺。
雖然他本人並沒有那種想法,伊恩本人自有他的目標,但事實不容個人意誌偏轉。
“謝謝,幫大忙了。”
在最後,白發的孩子笑著,乖巧地對斯科特道謝。
對於伊恩來說,這是闡述事實,也是隨口一言——就算斯科特沒有幫助他校準炮口,沒有幫忙搬運炮彈,遮擋土石,伊恩也肯定能達成自己的目的。這隻是錦上添花。
但對於斯科特而言,這是救贖。
在那天晚上,得到領主府嘉獎的斯科特回到家,母親哭著抱住了他,而父親也重重地拍著他的肩膀,誇獎著他的舉動,擔憂著他曾經經曆的危險,又為自己的兒子自豪。
就連臥在床上的爺爺也勉力支撐身體,大聲誇耀自己孫子的勇敢——斯科特現在就是哈裡森港的英雄,他終於能成為了能夠幫助其他人的人。
但就如同過去,斯科特的心中並沒有悲傷那樣。此時此刻,他的心中也沒有任何喜悅。
深夜時,斯科特沒有睡著,少年窩在自己的床上,抱著自己的膝蓋,蜷縮注視窗外的雨。
雨一直下。
他咬著自己的手,用幾乎要咬下一塊肉的力氣給予自己痛苦,懲罰自己的謊言,懲罰自己的無能——如果不是鐵之民的身體素質,他肯定已經咬下來一塊肉。
那更多的是一種自責吧。——我居然什麼都乾不了!
麵對來襲的敵人,我殺不掉他們....麵對損壞的火炮,我修不好它.....麵對那麼多無端死去的人,我居然一點援手都無法伸出!
那些為了保護我而死的隊友,我居然一個都救不下,那些傷口明明隻要一點點治療藥水就能蓋上,可我居然因為貧窮而沒有攜帶!
我什麼都改變不了,無論是這個世界,還是我自己.....
“我居然,隻是一個凡人!”
在這極致的痛苦中,在這席卷了南海的大雨中,斯科特痛哭流涕。
那自幼就在心中響徹的回音,那從小就隱約感覺到的不對勁,那殘酷冰冷,讓人戰栗作嘔的事實,在此刻終於對他揭露真相。
——他居然隻是凡人!
他沒辦法幫助將死之人,他沒辦法阻止人們走向悲慘的命運,他無法救下那些可以被救下的人,挽回那些可以被挽回的錯誤!
明明這個世界,有著那麼多,甚至堪稱無限大的可能性......但他斯科特,卻始終隻能選擇一條.....一條平凡而充滿悲傷的路!
但是....
但是。
那個孩子不一樣。
因為回憶起了白色的身影,斯科特停下了痛哭。
不。
那個人不一樣。
斯科特的腦海中浮現出伊恩的形象。雖然隻是個孩子,但卻遠比自己成熟。不,那不能說是孩子,那是比自己要更加成熟的人。
因為他可以改變其他人的命運,扭向更好的方向。伊恩...是斯科特渴望去成為,卻無法成為的人。
從小時候開始,斯科特就覺得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不太對勁。
有太多事情,明明理論上可以改變,但卻沒有人能出手,亦或是沒有能力出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個熟悉的的人,所愛的人跌入深淵。
斯科特無法改變這一切。他是凡人,稍微聰慧一點,稍微好心一點的凡人,但也僅此而已,能看見卻無法改變。
但是伊恩,這位顯然的非凡之人卻可以。他能辦得到。
“而我可以幫助伊恩。”
抹去淚水,少年恍然地睜大眼睛:“我終究還是能做點什麼的!”
是啊。就算是凡人,隻要追隨非凡的賢者,終有一日也可以借著賢者的光芒·....去照亮陰霾。
這或許就是.....
“斯科特,你在走神,是我太用力了嗎?”有些擔憂的聲音響起。
一切記憶都化作流雲,化作蒸騰的煙氣消散。
從少年成為男人,已經長大的鐵之民晃晃悠悠地站立起身,他的身上纏繞青色的電弧,在空氣中劈啪炸響。
這裡是霞輝領邊緣,人跡罕至的一處丘陵地帶,高高的叢林像是牆壁一般將整個世界都隔絕在外。
而在叢林的中央,有著一小片被清理出來的廣袤平地。霞輝領新式武器的實驗場就在此地。
滿是坑洞與燒融,雷劈焦黑痕跡的地麵上煙霧縈繞,因為剛才這裡發生了一次強勁的電流轟擊,兩位能操控電流的升華者在此地試手.....亦或是說,一方在為另一方示範自己的升華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