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叔祖,也就是老子。”
莊周在眾目睽睽之下,還瞥了一眼那弟子,帶著戲弄的語氣玩笑了一句,道:“他在等著你了。”
“好。”
丘的神色鄭重,他和莊周一起,並肩而行,前往稷下學宮之處的老者那裡,不管是丘,還是莊周,都冥冥之中有一種預感,再度和那老者談論道,機會已經不多了。
這或許正已經是,最後一次。
那老者六十八歲。
丘是年,五十一。
這間隔的一十七歲,是那老者在這個時代,已經無人所知的年少銳氣。
是在歲月流逝之下,這個時代的人們都已經逐漸忘卻的英雄年少。
就連天下一統,都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情,和平時代,在五十多年前的妖界之戰,早已經逐漸化作了傳說,這個時代,是壯闊的時代,是恢弘的盛世,百姓安居樂業,有所追求,有誰還記得,當年那個持劍縱橫來去的一十六歲少年道人。
總是這樣。
我們的生死和冒險成為了故事,故事最終伴隨著時間成為了傳說。
傳說會在某一天升華成為神話,而最初我們的烙印和原型,也將徹底消失不見,唯獨在遙遠歲月之後,有簡短的文字留下,內裡蘊含著曾經的波瀾壯闊。
隻是旁人讀來,這樣驚天動地的見麵,不過隻是單純的一句話而已。
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見老子。
——《莊子·外篇》
………………
當丘再度見到那老者的時候,神色越發謙恭起來,老者仍舊穿著一身的黑袍,仍舊是淺灰色的對襟裡衣,白發已如銀,玉冠束發,一眼看去,幾乎有些分不清楚那一枚昆山之玉石鑿製的玉冠和老者的頭發。
丘恭敬拜見,和之前的兩次拜見不同,這個時代的丘,早已經是名動天下,是絲毫不遜色於這老者的大賢人,他的弟子徒孫們開辟了這個時代之後的文脈,而他來到這裡,拜見那位九座石碑前最為德高望重的老者。
這幾乎在一瞬間引爆了整個人間。
李威鳳不得不下令,讓諸多護衛維係秩序。
卻未曾想到,今日十之八九的護衛直接請了假期休沐,有不允直接說自己吃壞了肚子,沒法子當差,等到掌管此事的長官離開之後直接爬牆離開,而後在下一個轉角處遇到了同樣流出來的長官,彼此尷尬一笑。
可惜,可惜。
論道之事,仍舊是沒有公之於眾,不知道是覺得修道問道,切記好高騖遠,還是說因為其餘原因,這一次的論道和十七年前一樣,還是兩個人,白發蒼蒼的老者,還有那位五十一歲的丘。
記錄者為莊周。
這一次的論道,持續了三月之久。
比起往日,都要長!
有人詢問後來的莊周,問他親眼見到了這樣一次前無古人,往後估計也不會有後來者的論道,為什麼自己不精進修行呢?莊周緘默許久,而後負手而立,慨然歎息道: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這一句話好悲傷。
人們覺得,這位散漫的道門先賢也是有認真的一麵的。
人們想著,這位天資縱橫的道門前輩,在親眼見到那一次論道之後,恐怕也是覺得心中有遺憾,有悲傷吧,我的生命是有極限的,而知識廣闊無邊。
旋即就聽到這位道門前輩補充了下一句話,道:
“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用這麼寶貴的生命去追尋沒有極限的大道,簡直就是傻逼撲街仔。
彼時有言,貪生畏死,即詐【僵仆】佯病。
這種反差直接讓旁人呆滯。
而莊周很自然而然,且理直氣壯地把這句話記錄下來。
放在了——《養生篇》。
學?
學這玩意兒是學不完的啊,該吃吃該睡睡,彆多想。
至於這一次論道的結局,莊周也記錄在了自己的文字之中。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乎?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雲者為雨乎?雨者為雲乎?孰隆施是?】
【子不出三月,複見】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這些文字被莊周記錄於自己的傳承之中,而對於這一篇的名字,彼時也已蒼老,自得無上逍遙境,卻懶散不求長生的莊周沉默許久,帶著對於過往的懷念,對於過往的懷念,他沒有流淚,隻是大笑而歌,寫下來了名字——
【莊子·天運】!
他落下筆,恍惚還記得當年老者垂眸含笑說出來了那句話。
“丘,得之矣!”
而並不隻有莊周被這四個字裡麵的欣喜,期許,坦然,以及放下的豁達所震動,在那一天,藏書守對麵的深山上,穿著青衫的男子垂眸看著這一切,他提著酒壺,看著那老者溫和笑著起身,看著丘拱手行禮,老者拍著他的肩膀。
然後老者走出來了。
兩個人,明暗在交錯,仿佛歲月在碰撞。
那一瞬間,老者走過了丘。
老者的白發垂落,雙目溫和。
諸子百家皆專其一節,道家則總攬其全!
百家之綱領,萬物之道祖。
道家!
丘雙手拱手行禮,一絲不苟,極為鄭重。
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
尊萬世之師,開一脈先河。
儒家!
此刻在歲月之中交彙了。
莊周在旁,心中潮湧,波瀾壯闊!
青衫文士提著酒壺,看著前方,他看到了那禦清之樹早就已經成長到了極限,一十七年發芽,一十七年抽枝,再有一十七年順著諸子百家,順著丘的那三千弟子,繁衍天下!
當以郡縣為枝乾,諸子百家為樹枝,風吹泰山之巔,覆蓋人間之廣!
自此之後,十萬八千歲為春,十萬八千歲為秋!
六六三十六萬枚枝丫,每一枝皆未來可能!
九九八十一萬萬樹葉,每一葉皆人中龍鳳!
人間在我綠蔭下!
而在這一道一儒的命格交錯的那一瞬間,伏羲都有一種仿佛見證傳說的錯覺,他怔怔失神,那九座石碑之前,無數人在念誦著什麼,彙聚在了一起,猶如氣運衝天而起。
那聲音彙聚在一起,仿佛有風從五十年前吹拂過來了,那時候的少年道人盤膝,溫和垂眸,那樣笑著詢問著伏羲,道:
“天地有大變,人間無古今。”
“貧道齊無惑,以此禦氣為子,落於紅塵,贈此人間一甲子春秋鼎盛。”
“道友,如何?”
道友,如何?!
而今人間繁華之基,春秋鼎盛,禦清之樹,晃動無比巨大,聲音如浪潮。
伏羲站在那裡,所見莊嚴,肅穆,浩瀚無窮,怔怔不能言。
許久後,他回答道:“道友。”
這聲音起調位高,終究歸於一聲歎息:“上善!”
酒壺也已墜地而不覺。
許久後,伏羲忽而意識到——
丘得道。
這也就代表著,那個道人在這裡枯坐,在這裡等待的事情,那個不願意登上天闕的理由和事情。
完成了?!!
青衫文士瞳孔驟然收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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