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被異化的他,隻是絕望地,麻木地,動彈不得地睜著眼睛,看著。
他的身邊,有人在輕聲說
“……結束了。”
而他隻能保持緘默。
直播間外,觀眾們絕望地看著這一幕,他們認為,第一玩家,從此再也無法變回那個之前的第一玩家了。
第一玩家,已經變成了npc的傀儡。
他永久地,在副本中失去了理智,他被異化了,他止步於第八世界的巔峰競技,這是一個令人悲傷的結局。
而唯一知曉破局辦法的諾爾,已經被觸須提早殺死,無法再幫助他回檔改變這一切。
……
在蘇明安失去意識的一小時後,他的心口,一片碎裂的白色碎片突然開始扭動。
它合攏,拚接,在幾秒之內,宛如被時間逆轉,漸漸化為了一枚純白色的方形固體。
“冒險者,你看,我們的世界,很悲哀吧。”
前方,操控著觸須吞沒世界的白發女人,正在和他說話。
她沒有得到回應,但也不在意。
她摸了摸頭上的那一朵鮮紅的咒火之花,將有些鬆動了的它紮進發間,而後輕緩地回頭。
她原以為她會看到和之前一樣的,一個被異化了的他。
結果,她卻看到了一枚從他胸口的衣服布料鼓動起來的,白色方形固體。
它穿破了布料,從胸口突出出來,漸漸開始發紅,發熱。
她嗅到了一股火藥味,她神情劇變,立刻要撲上來。
“轟——!”
爆炸突然發生了。
蘇明安的身體,被爆炸撕扯得四分五裂,那枚突然成型的炸藥爆炸,它直接從胸腹撕碎了他的心臟。
這枚被米迦樂定格回溯的炸彈,終於在他失去意識一小時後,如期爆炸。
白發的女人震驚地看著這一幕,她撲了上來,看著他支離破碎的屍體嚎啕大哭。
在這一刻,瀕死之時,蘇明安遲滯的腦海裡,閃過一瞬間的清明。
他被異化後的一切景象,在他的腦中開始回演。
他記住了之後會發生的,大部分的事。
死亡回歸。
異化終止。
黑暗逝去之後,他重新睜開了雙眼。
天際,是幾道玩家前來探查的身影,此時剿滅邪神的世界任務才剛剛發布。
“邪神!今天就是你的滅亡之日——”
天空中,手持熾白長劍的水島川空,高聲厲喝,聲如洪雷。
石堡天台的風有些大,它吹起了他帶著汗濕的發。
身邊,觸須安靜地躺著,詭異的心跳聲還沒有出現。
……回來了。
他伸出手,仿佛還能看見那布滿他全身的異化流體物質。他好像一瞬間成了具無意識的屍體,成了被剝奪思考力的石像。那足足持續一小時的異化痛苦,在此刻顯得格外明晰。
擁有完全的視覺,嗅覺,痛覺和感知,卻說不出半句完整的話,隻要睜開眼,他仿佛就能看見那一對凝視著他的淡色眼珠。
“——蘇明安,你怎麼站在觸須之中……原來如此,你這次的身份是邪神嗎?這些異狀都是你搞的鬼?”剛剛趕到的水島川空,發現了這邊的動靜,一眼就鎖定了站在石堡天台的他。
蘇明安對她的話充耳不聞,他隻是低頭,看著自己完整如新的雙手,像看著什麼珍惜的寶貝。
上一周目,被異化的他,是一點點,一寸寸地看著它們化為漆黑的黏液,他融化的五指和他身上紊亂的各色物質混在一起。他當時,不能操控手指,不能操控手掌,不能說話,不能動彈……像是被人生生封禁在了軀體所鑄的殼子裡,萬事萬物在他眼中都變得光怪陸離。
無窮無儘的恐懼哪怕到現在都令他全身顫抖,他的眼珠僵硬地挪動著,一瞬間,他有股想要撕裂自己胸口的自毀欲望。
……隻為了遏製這種延綿至此的恐懼。
往日,他可以利用自己的身體與情感,去做能夠推動通關進度的任何事。隨著時間的推進,他已經不將自己看作充分的人,而更像一種為了達成目標而化作的可拆分道具。他可以拆分他的表達能力,拆分他的情緒感染能力,拆分他對各事各人的情感,拆分他的思考、信仰與哲學,拆分他對於痛苦的忍受、情緒的反饋,拆分他基礎的邏輯推理,以及共情能力。
……以此構築為合格的“第一玩家”。
因為深知自己先天不足,能力不夠,他需要進行這些“拆分”。
因為弱小,因為德不配位,他要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而最適合的,也是他為數不多所掌控的力量,就是他的死亡。
……如果他的死亡能夠延展之後的道路,那麼便去死吧。
如果他的死亡能夠揭露通關的真相,那就去死吧。
所以,他可以為了獲取異化後的線索,就讓上一周目的自己,處在為期一小時的異化之中,來尋找破局的機會。
他原以為這沒什麼大不了,這種向死而生的事情,他先前做過很多。無論是泯滅洞穿太陽穴而死,還是流乾血液來灌注法陣,或是被爆炸撕裂身體,被生生碾成肉餅、被從千米高空推下摔死……這樣的痛苦,他經曆過許多。
他的精神點數也夠高,他有把握在異化結束後調整狀態,如同在白沙天堂做過的一樣。
他不是多智如妖之人,也無法拳打主辦方、腳踢老板兔,他無法如同英雄般一路砍瓜切菜,輕鬆獲得全勝。
所以,他隻能通過這種踩在自己屍體上的方法,來開辟道路。
人類一生,都在由自己生到死的道路上行進著,而他隻是在起點和終點間多返了幾程。如果連這種覺悟都沒有,更彆提在絕望的遊戲下贏回故土。
他隻是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這種名為死亡的,命運的饋贈,沉溺於高位與虛度。
無論多痛苦,多折磨。
但現在,
在經曆過死亡,體會過這種痛上數十倍的,難言的異化之苦後,
他一直繃著的那根弦,有些斷了。
人在生理上的痛苦,
很容易蔓延到精神上的崩潰。
“——蘇明安,你的沉默,是代表著默認嗎?”
水島川空看著垂頭不語的蘇明安,柳眉倒豎“你的身份是邪神,而玩家與他們的引導者,相性是匹配的,這樣看來,你這個人果然也——”
她揚起手裡的火焰劍,情緒變得激動起來。
“對了,差點忘了問你——我失蹤的晴——你見過她的對吧,她自第六世界就不見了蹤影,她和我提過,她去找你了。
然而她到現在,都再無音訊,她若回來,一定會來找我……
——隻有你,隻有你能強行讓她失去玩家身份,你們有仇,你又是唯一能轉換npc與玩家身份的掌權者——
——是你害死了她!”
……
【邪神,今天就是你的滅亡之日。】
……
天空之上,宛如神明的黑發女人,高聲宣判邪惡者的罪行。
她的手裡揮舞的,是不知焚燒了多少被放逐者軀殼的劍。
這熾白的火焰象征著淨化,它要,燒儘世間一切不祥之物,其名為“審判”。
族民們仰起頭。
他們跪地,高歌,向著她那直麵邪神的,勇敢的,挺直脊背的影子高聲祈禱。
燦爛的,熾白的日光下,審判者的長發隨風揚起——
那風裡,滿是讚頌與自由的聲音。
……
……
【在這片被捏造信仰的穹地裡。】
【……他們是唯一一對“清醒”的羔羊。】
【她想為她愛著的族民們,帶來光明與自由。】
【可是,年輕的少女,她並不知道。】
【在無法被言之於口的,被排斥的憧憬中。】
【她的苦難,她的異常,便是致她於此的罪過。】
【在世界的腐爛下,】
【……她窺見了那片埋葬了無數殉道者的深淵。】
【他告訴她。】
【在人類之中,“清醒”不是錯誤。】
【……】
【“獨醒”才是。】
【——《玖神·輪回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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