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樹下,滿地碎石。
石台上放著金絲古琴,一身白衣的絕美女子站在旁邊,身後跟著一名侍女,與前方的道人同時行禮。
“多謝二位。”
道人行禮說道。
“我們在這裡為道長坐鎮鬼城,道長贈我們長生丹,公平交換,何來的謝?”
“謝的是足下三年的琴聲,謝的是二位對三花娘娘的照顧。”
“撫琴隻是興起,興致到了,願意這樣做,與道長無關。”女子對他說道,“陪同三花娘娘玩耍的,也隻是晚江的侍女,也與我無關。我與道長有交換在先,可不敢擅離職守。”
“……”
宋遊搖了搖頭,不與她多說,而是問道:“如今陰間地府已成,我們的約定也已了了,二位又將去哪裡呢?”
“這裡麵太悶了,不對,現在已經不在山中了吧,總之還是那麼悶,暗無天日,不見星月,我們在這裡待得太久了,隻想先出去。”女子的語氣柔和而平靜,聲音也溫柔。
“不止是悶,還全是陰氣鬼氣,我們雖是妖怪,卻也是陽間的生物。”侍女對宋遊補充著說,“道長你都不知道我們這些年怎麼過的。”
“委屈二位了。”
道人說完,揮了揮手。
“那我們出去說。”
“刷……”
瞬息之間,好似跨過了很遠的距離,道人與女子都能夠感知到天地靈韻、規則的變化,隨即眼前一花,已經到了外界。
是將近黃昏的時候了。
遠方正是一輪日落,照得天邊雲霧一片金黃,山中大地黑影更重,從山縫間與樹梢上越過的金色陽光好似看得到形狀,絲絲縷縷的,地上的湖泊有的倒映著尚未暗下去的藍天,有的倒映著金黃色的雲與光,草地則完全被染成了金色。
“……”
女子深深吸了口氣。
空中有青草的味道,也有果樹的香氣,離得最近的是梨,香氣清淡而甜。
秋日的夕陽仍然是有溫度的,狐狸也是愛曬太陽的生物,天地有靈氣,日月有精華,四處有動靜,山水有靈韻,這才是屬於生靈的世界。
女子站在山腰的斜坡上,不見有任何動作,隻是麵朝夕陽,晚間清風自然撩起她的衣袂與發絲,夕陽則使得飄起的衣衫透光像是透明,也不見她有任何言語,隻是深深吸了口氣,像是品味風中的味道,可十年居於鬼城坐鎮的苦悶,卻全都在這無言之間了。
“道長的二十年還有多久?”
女子朝向夕陽,迎著太陽,偏頭對道人問道。
“還有近三年。”
“大晏可走遍了?”
“囫圇走了一遍。”
“如今陰間地府已成,道長又要去哪裡呢?”
“還有彆事要做。”
“……”
女子像是知道他說的是什麼,隻收回頭去,繼續看向夕陽的方向:“那道長可要抓緊時間了。”
“是。”
“凝聚陰間地府,道長有大功德,想來也得了大造化,可孤身一人,畢竟難成。”女子沉默許久,“還是得尋一些幫手。”
“隻儘力為之。”
“……”
“……”
山間沉默了一會兒。
隻有女童拋著手中石頭玩耍的動靜。
“道長還是不願請我們幫忙啊。”女子微微一笑,“這樣也好。就算道長開口相請,我們也難以騰出空了,省下了為難和拒絕的功夫。”
“足下有自己的事要做。”宋遊平靜而誠懇,“何況足下本是妖族,又已得了通往大能的路,實在不必為人間之事犯險。”
“有理。”
女子點了點頭,認同他的話。
若是這名道人十年前在豐州業山開口請她們相助,她們抽空留下越州狐族的修行、法術傳承,哪怕是人間之事,哪怕確實是犯險,她也難以知曉自己是會拒絕還是如自己曾經說的那樣,舍命相助,可如今卻是很難再做出彆的選擇了。
時間果真會替人做出抉擇。
狐狸多癡情,卻也務實而理性。
太陽逐漸沉下山底,西方的雲倒是越來越紅,業山仗著山高,仍然沐浴著陽光,不過光線也逐漸上移,過了一行人的腳邊,往山頂去了。
山間湖上起了霧,沉在地麵上。
“足下何時離去呢?”
“這就離去。”
“又將去往何方呢?”
“還記得我們曾經在江上說的嗎?”女子轉頭看他,“自然該效仿道長,‘洗卻平生塵土,慵遊萬裡山川,去做江山風月的主人’。雖然隻是當年泛江舟上閒談間隨口一說,卻非假話。”
“我們幾百年說過的假話,實在比這世間絕大多數凡人還少。”侍女也笑著道,語氣難得正經。
“足下如願了。”
宋遊也想起了當年長京城外、玉曲河上,蓬船聽雨,琴聲推舟。
江山風月,本無常主。
閒者便是主人。
如今的狐狸既沒了族群血仇,也無需再費心苦求長生、謀求上古大能之道,在業山鬼城的鎮守也已經完成,可謂一身輕,唯一還需做的正事便是將越州狐族的修行、法術傳承下去,可在她們漫長的生命中,也完全無需緊迫。
清閒下來,世界自會美好。
“下方那條河通往哪裡?”
眼見得天色越來越晚,女子低頭看向了下方,在千山千湖之間,又見了一條小河,如玉帶似的。
“我不知道。”
宋遊如實回答著說。
三年前沒有這條河。
旁邊三花娘娘正伸手欲捉蟲,手都伸出去了,聽見聲音,又從蟲子身上收回目光,看向他們又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對這二人說道:
“通到外麵那條大江。”
“這條河是去年夏天下大雨漲水才有的,開始隻是一條小溪,今年又大了一些。”燕安也說道,“與隱江相連。”
“與隱江相連……”
女子不由微微一笑,這才說道:“據說晚江自傍晚的江上來,如今正好是傍晚,晚江便也從江上去。”
“天要黑了,不好趕路,打個燈籠才好些。我有一個燈籠,帶了很多年了,贈予足下,願能為足下照亮前路。”
不遠處有了鈴鐺聲。
馬兒從山腰的另一處橫著走來,身上馱著行囊,被袋上左右各插著一個燈籠。
一個簡約古樸,幾乎沒什麼樣式。
一個紅木杆,鎏金刻花,燈籠則是小馬兒的樣式,頗為精美。
道人取下了簡約古樸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