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不,不,他還有一位朋友……但也許那根本算不上朋友……
吱呀——
門被推開。
這一瞬間,林何錦以為自己處於回光返照的走馬燈中。
或許哪裡有神明微笑著歎了口氣,讓一陣梔子花的香風順著窗戶拂來,吹過林何錦渾濁的眼眸,吹過他蒼老的手掌,吹過書桌上翻頁的廢稿,吹過……進門之人滿頭紫色淩亂的長發。
金色的眼瞳,曾被林何錦隔著屏幕、隔著報紙、隔著書籍……不止千次萬次地注視著。而此刻,那雙黃金般璀璨的眼瞳,清晰地倒映著他蒼老萎靡的身影。
戴著黑色貝雷帽,鮮紅長袍飄揚,俊美如紫玫瑰的青年依舊年輕,視線落定,唇角翹起,像一位降臨人間,前來送走瀕死之人的天使。
被諸神眷顧的主人公啊……他依舊俊美,依舊年輕,依舊燦若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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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有一瞬間,林何錦以為自己的心臟已經停跳。
“林何錦。”
單詞從口中吐出,紫發青年精準無誤地叫出了他,走到他的床邊,手裡拿著那本完稿,輕輕笑了:
“我的心臟長在右邊。”
“我的故鄉有一個傳說。據說,心臟長在右邊的人,上輩子是守候在病人床前,負責帶他們走的天使。”
“所以,我來了。”
床上的老人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欲要觸碰,又怕是虛影。他張開嘴,巴巴地說:“司鵲·奧利維斯……?”
臨到頭時,什麼都說不出來。
追逐了一輩子的人,塑造了自己三觀與人生的人,居然在最後見到。司鵲依舊年輕如昨,而他已經垂垂老矣。
這是林何錦這輩子,第二次見到司鵲。
恍惚間,房間仿佛變成了那間金碧輝煌的宴會廳,年輕人慌慌張張地衝到俊美的紫發青年麵前,撫摸著懷裡的《生命女神洛塔莎》,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問。
“——所以,《生命女神洛塔莎》的漏洞,到底……”
情景重合,床上白發蒼蒼的老人,張開乾裂的嘴唇:
“——所以,《生命女神洛塔莎》的漏洞,到底……”
這是困擾了他一輩子的問題。
司鵲·奧利維斯垂下頭,片刻後,他嘴角翹起,露出有些遺憾的笑容:
“……那是我的孩子,蘇文君所寫。”
“他太過叛逆,以我的名義發表了此文,所以才有那麼多漏洞。世人見是我的筆名,皆瘋狂吹捧,即使是極為顯眼的漏洞,也以布蒙眼、以油蒙心,大肆誇耀。唯有你……唯有你能當堂走到我身前,詢問我這個問題。”
“這世上百億人,人人陷落於追名逐利與輿論潮流的渾噩中。林何錦……隻有你一個人睜開了清醒的雙瞳,張開了詢問的嘴唇。”
“很抱歉,因為我與世主的一個玩笑,讓你……困擾了一輩子。”
心中刹那間一片空白,仿佛什麼都不剩了。
老人睜大了雙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末了,望著家徒四壁,望著自己病弱的身體,望著滿是凍瘡與疤痕的雙手,唯餘苦笑。
於司鵲·奧利維斯而言,這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玩笑。
於世主而言,這隻是一次不值一提的反抗。
於林何錦而言……卻是苦澀的一生。
林何錦經常會夢見那次晚宴。他頭發淩亂,穿著不合身的西裝,像一個闖入宴會的小醜。他聽到了笑聲,嘲笑他不合禮儀的笑聲、嘲笑他窮困潦倒的笑聲、嘲笑他是個鄉下人的笑聲、嘲笑他竟敢質疑司鵲·奧利維斯的笑聲……從那以後,笑聲再沒有從他的雙耳中離去過。
但就在那雙金色眼瞳望向他的這一刻,雙耳的嘲笑聲突然消失了。
耳畔突然久違地安靜。
“老了之後,我經常很累,走幾步就喘氣,走不了太遠。”林何錦輕輕說:
“天天坐在屋子裡,望著遠方的屋頭與梔子花,一望就是一天。”
“現在的智能設備越來越高級……咳咳,我不會弄,兒子也不管我,我就自己與自己嘮嗑:”
“‘林何錦啊,你後悔嗎?人家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你為什麼要拿你這顆雞蛋,去擔心人家的石頭啊!’”
“偶爾,我會拿出當年的照片,但照片已經發黴。我翻出年輕時的衣服,可衣服已經變成了抹布。我試圖找到一點過去的痕跡、試圖寫下一些精彩的句子,卻發現遠遠不如年輕時……”
“我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我老了……我再也寫不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句子,再也寫不出令人拍案叫絕的情節。屬於我的,隻有虛弱的身體、一天三頓的藥片、床邊的血壓儀……”
“我翻出了年輕時的手稿,竟開始嫉妒過去的自己……為什麼我能寫出那樣精彩的故事,而現在,我的腦中陰翳一片。”
“直到昨天,我見到……遙遠的屋頭,升起雪白的月光。”
“那場景……與我人生中過去的一萬多天沒什麼不同,但我望著那銀白色的霜雪月光,在那海天相接的深藍之際燃燒……我突然感受到了震撼。”
“人類是渺小的,大多數人都將屈從於歲月……對於宇宙的尺度而言,我們的永恒僅是短短一瞬。這樣美麗的月光,將恒久如一日地降臨,不拘於注視它的是才華橫溢的奧利維斯,亦或鬱鬱不得誌的何錦。”
“流淌的意誌同樣如此,隻要能握住那橫貫於歲月中的東西……是否人類就相當於握住了永恒?”
“我握住了它……那一刻我意識到,那些,正是您曾在文字中透露出的東西。”
“正義,純粹,善良,責任,自由,勇氣,犧牲,理想主義。”
“我結合這一切,寫下了我的終稿。您已經收到了。”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正義、純粹、善良、充斥著理想主義的孩子,正如您的文字給予我的永恒感觸。”
“這樣的文字,也許幾個月、幾年就會被掩埋,但隻要寫了下來,我的生命便得到了延續。”
“而握住那橫亙於歲月中的意誌的我,已然得到了‘永生’。我將死去,但我已共鳴過時代的洪流。我如砂礫般渺小,卻也如月光般永恒。從那以後,若有人與我生出相同的感觸,那他便是‘我’。砂礫是我,月光亦是我。”
老人裂開掉光的牙齒,對床邊的青年,露出滿是遺憾的微笑:
“司鵲·奧利維斯……老師。”
“這樣想來……我是不是就不會感到遺憾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