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的另一個玩笑嗎?”
好半晌,在震驚的群臣中,柯特森伯爵陰惻惻地第一個開口:“小醜?”
伊恩轉過身,承受著滿廳不善目光的他,麵對著女大公欣然一笑。
“謹慎回答,”柯特森的語氣裡飽含著怒氣與惡意,不等對方回答就道:“因為這可能會要了你的命。”
沉默的泰爾斯注意到:儘管封臣們大多一臉驚訝,但仍有幾人較為特彆。
知道內情最多的裡斯班攝政緊皺眉頭,老態龍鐘的納澤爾則眼神縹緲,一向沉默的克爾凱廓爾這次死死地盯著女大公,依舊一動不動。
泰爾斯心思一動:女大公身旁,一臉陰寒的尼寇萊毫不掩飾地瞪著角落的星辰王子。
那殺人般的眼神仿佛在說:你。
我知道是你,小王子。
你又準備乾什麼?
麵對隕星者從來沒有放下的警惕和敵意,泰爾斯不得不還以一個友善而示弱的微笑。
“這是我最真誠的心聲,”伊恩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我此次前來正是……”
伊恩那甚為傲慢的話沒有說完。
“你怎麼敢?”
這次出言的是金色胡子的赫斯特伯爵,三十許歲的他顯然不比他的同僚們沉穩,隻見他身體前傾,緊緊握著膝蓋,咬牙切齒,目光不斷地在不知所措的女大公和一臉自得的伊恩之間來回:
“在龍霄城裡?在我們這些封臣的麵前,如此侮辱我們的主君?”
“我看不出來哪裡是侮辱了,”伊恩向著天花板翻翻白眼,無奈而隨意地攤開雙手:“六百多年前,‘尋真者’庫裡坤是耐卡茹王麾下最得力最信任的騎士,才會被派遣去征服最偏遠難馴的西方,而他們的血脈後裔,羅尼家族與沃爾頓家族結合聯姻,這很奇怪嗎?”
不少貴族們發出不屑而充滿恨意的冷哼,泰爾斯甚至聽見了拳頭關節咯咯作響的聲音。
泰爾斯掃了一眼大廳裡的諸封臣們,得出一個結論:
伊恩大概犯了眾怒。
之前帶領著話題的納澤爾伯爵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群臣們為之一靜。
“我相信,羅尼大公沒有給我們任何相關的提醒,”老伯爵慢慢地道:
“所以,這隻是您個人的一時衝動?”
麵對納澤爾,伊恩難得收斂了一下不恭的神色,溫和地點點頭:
“噢,關於我父親……我想,他不會反對的。”
納澤爾伯爵眼神一動,有意無意地瞥了女大公一眼。
塞爾瑪隻是怔怔地看著場上的對話,似乎思慮難清。
“女士,我想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龍霄城攝政的聲音穩穩地傳來:“這位祈遠城的來客,索要的未免也太多了。”
裡斯班難得地與封臣們站在了一起,他冷冷地看著一臉輕鬆的伊恩,話語裡毫不客氣:“祈遠城和龍霄城之間的談判,恐怕需要換一位使者了。”
此話一出,祈遠城的使團們紛紛急得如同熱鍋螞蟻。
但伊恩隻是哈哈一笑。
“索要?”祈遠城的子爵閣下仿佛聽見了最無聊的笑話:“難道你們都沒看出來,我用對自由同盟的勝利來向女大公求婚——這是我們雙方共贏的善舉?”
當即有封臣不屑地呸了一口,甚至有人咒罵出聲。
“共贏?善舉?虧你說得出來。”一貫麵無表情的林納伯爵,繼續一針見血地點出問題的關鍵:“龍霄城不需要你的施舍,更沒有好心到讓人趁虛而入,以滿足祈遠城的齷蹉心思。”
“齷蹉心思?”伊恩不屑地從鼻孔哼氣:“剛剛以出兵為條件,逼婚女大公的是誰?誰比較齷蹉?虧你……虧你們說得出來。”
他眯起眼搖了搖頭:“龍霄城的諸位大人們。”
林納伯爵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倒是柯特森伯爵的臉色漸漸扭曲。
幾秒後,柯特森伯爵包含恨意和怒火的的聲音清楚地響起:
“聽好了,無恥的小醜。”
柯特森狠狠地盯著伊恩:“你回去,就這麼告訴你的父親:龍霄城不是祈遠城,我們這兒不流行與下賤的西濤苦民聯姻——哪怕隻有一半的血脈也不行。”
此言一出,龍霄城的封臣們紛紛發出低低的嘲笑聲。
伊恩的眼神一黯,肩膀微顫。
泰爾斯眯起眼睛:等等,羅尼家族明明是北地的名門貴胄,但柯特森卻這麼說……
與下賤的西濤苦民聯姻……
一半的血脈……
泰爾斯瞥視著表情難看的伊恩,想起他談起過的,自己母親是個祈遠城的“本地人”,頓時若有所思。
裡斯班咳嗽了一聲。
“伊恩閣下,您的目的我們都清楚了。但您知道,我們在談論的,不僅僅是求婚,不僅僅是戰爭,”裡斯班攝政站在大廳的中央,一邊用眼神警告著所有人,一邊對伊恩道:“這是政治。”
伊恩吸了一口氣,收起剛剛不自然的神情,輕笑一聲:“我所說的就是政治——婚姻和戰爭的政治。”
裡斯班伯爵沒有說話。
婚姻和戰爭的政治。
原來如此。
你們是在……
裡斯班出乎預料地望了一眼泰爾斯。
王子心中咯噔一聲。
這個老家夥,似乎知道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了。
“恕我無禮,裡斯班伯爵,但是……”伊恩聳了聳肩,這才緩緩地開口:
“為什麼你們都這麼著急替女大公發言呢?”
大廳裡,包括裡斯班在內,封臣們的表情又是一變。
許多目光轉移回了塞爾瑪的身上,但後者隻是繃著臉,一言不發。
祈遠城的繼承人眼神一肅,仿佛又從玩世不恭的貴公子回複了那個清冷的伊恩子爵:
“方才聲稱要把這個世界‘殘酷一麵’亮給她的人,不正是你們嗎?”
伊恩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台上的女大公:
“塞爾瑪,我以祈遠城繼承人的身份在對你說話。”
“我隻接受來自你的回答。”
聲音清冷。
乾淨利落。
塞爾瑪下意識地咬緊了下唇。
怒火再起的柯特森伯爵正要開口,但裡斯班和納澤爾默契地同時抬起手,製止住了他。
柯特森讀懂了他們的眼神:
這不是他們的回合。
裡斯班和納澤爾同樣默契地抬起頭,看向塞爾瑪,等待她的回應。
大廳裡的空氣仿佛凝滯住了,不再流動。
台階上,臉色蒼白,呼吸加速的塞爾瑪掃視了一圈大廳裡的人們。
直到撞上泰爾斯的目光。
泰爾斯讀懂了她的眼神。
那個他曾經熟悉的,帶著慌亂和忐忑的眼神。
星辰王子微微一笑,他舉起拳頭,在心口處輕輕握緊。
你可以的,塞爾瑪。
你可以做到。
封臣們依舊緊緊地盯著她,目光裡充滿了對陌生人的審視和打量。
在混亂的場中,塞爾瑪跟泰爾斯的眼神一觸即分。
泰爾斯低下頭,在心中輕歎:當然,塞爾瑪,如果你不行……
他看著自己的右掌心,裡麵有兩道年幼時用匕首劃出的疤痕。
他深吸一口氣:沒事,還有我在。
還有我。
幾秒後,女大公鬆開下唇,嘴角微翹,微微點頭。
她緊繃的臉終於鬆了一些。
“我的封臣們,他們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塞爾瑪吐出了一口氣,正色道:“子爵閣下。”
她緩緩地開口,一字一句:“我們之間的聯姻,是不可能的。”
伊恩表情一動。
仿佛有人打開了窗戶一樣,英雄大廳裡凝固了的空氣終於再度流動起來。
泰爾斯感覺得到:許多封臣們,都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
在這其中,那六位伯爵尤其特殊:納澤爾再次望了一眼對麵的裡斯班,但攝政大人隻是避開了他的目光。
這讓納澤爾也陷入了深思。
塞爾瑪低下頭,深吸一口氣:“我很感激您的欣賞和追求,但你畢竟是祈遠城的繼承人,而我是龍霄城的女大公,哪怕淺薄如我也知道:這是從未有過的先例。”
在封臣們比之前友善許多的目光中,女大公清了清喉嚨,拿出在希克瑟課上回答問題的精神,慢慢地道:
“我們突兀的聯姻會引來意外的後果:埃克斯特在未來可能會出現一位大公,同時擁有兩個領地和頭銜的繼承權,這會使得整個王國失衡,也為我們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但她被伊恩的吃吃低笑打斷了。
“而你就這麼任由你的封臣們拿捏,替你決定嗎?塞爾瑪?”
泰爾斯看見:納澤爾伯爵和裡斯班伯爵再次蹙眉。
伊恩嘖舌搖頭,聲調隨之一揚。
“哦不,不,親愛的塞爾瑪,”子爵閣下舉起食指擺了擺,歎息道:“彆先去想你的顧慮和擔憂,先想一想你眼前即將麵對的後果——如果你連目前的位置都搖搖欲墜,那擔心‘王國的失衡’也就沒有意義了。”
塞爾瑪一怔,而封臣們的臉色唯有越發難看。
伊恩的眼神掃過六位伯爵,輕笑道:“‘女大公’閣下,你很清楚你麵臨的困境是什麼:出征自由同盟是你必須完成的一項使命,如果你無力出兵,受損的遠遠不止你的名望,也不止你家族的名譽。”
伊恩的笑容變得有些瘮人,他的話語也淩厲起來:“你的處境本就艱難,但如果今天,你還這麼讓這件事過去,麵對家族的使命,隻能袖手旁觀無能為力,麵對封臣的桀驁,聽之任之束手無策……”
“那從此刻開始,整個龍霄城,甚至整個王國都會知道:你不過是一個說話毫無分量的統治者,連你的封臣們都不把你放在眼裡——儘管他們本來就不怎麼看得起你。”
“塞爾瑪,避免變成一個毫無主見,由人擺布,群狼環伺的女大公,”祈遠城的繼承者高聲道:“這難道不是你今天召集封臣們來參加聽政會的目的嗎?”
女大公沒有說話。
泰爾斯看見,六位伯爵的臉色相繼變了。
“然後,好姑娘,”伊恩淡淡道:
“然後再想想我的提議,想想你能獲得什麼:隻要這場戰爭是由我們,由祈遠城為你而戰的,那龍霄城女大公的無動於衷就變成了浪漫而羞澀的矜持,你就能從‘辱沒家族’的軟弱指責裡解脫出來,沃爾頓的名望不會有絲毫受損。”
伊恩微微一笑:“而在我勝利之後,這就會是整個埃克斯特的美談——從一個君臣反目的沉重典故,變成一個為愛出征的浪漫故事。”
大廳裡安靜了一瞬。
女大公依舊眼神複雜地盯著伊恩,仿佛正在思考他的提議。
林納伯爵跟柯特森伯爵對望一眼,彼此感到了不妥。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塞爾瑪才緩緩地抬起頭,語氣有些落寞:“是啊,到了那個時候,我也許就不得不嫁給你了——替我維護了父祖榮譽的,最真誠的追求者,對麼?”
那個瞬間,整個大廳的封臣們呼吸齊齊一滯。
“女士!”年輕氣盛的赫斯特伯爵再也忍受不住,他的金色胡子寸寸抖動:“我發誓,隻要赫斯特家族還在,就沒人能逼迫您!”
塞爾瑪對著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那您就能指望這些人了嗎?”伊恩猛地抬起頭:
“如果能用婚姻挽回家族的名譽,那跟他們比起來,祈遠城為什麼就不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呢?”
“甚至,因為有了祈遠城的支持,”看上去勝券在握的小羅尼輕笑著搖頭:“日後,無論是誰,想要在龍霄城裡輕視你的權威,都得先考慮考慮這麼做的代價。”
話音剛落,大廳裡的氣氛又變得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