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成為國王,你會比我更明白這些。”
“彆忘了我說的話,人們永遠會對統治者作出在他預料之外、讓你措手不及的回應——很不巧,西荒的一眾領主們也在描述的範疇之內。”
法肯豪茲扭過頭,淡淡地瞥視他:
“當然,對你的父親而言,我和你,我們也在描述的範疇之內。”
聽著對方彆有所指的話,泰爾斯沒有答話。
公爵回過頭,重新看向灰蒙蒙的窗外天空:
“拉攏平民對抗貴族,不擇手段收束權力的做法必有後果——平民不是任你擺布的棋子,貴族也不是可供犧牲的對象。”
他的聲音帶著漫漫寒意,如同秋風蕭瑟:
“封疆領主們阻擋大勢無異自尋死路,可複興宮也不一定能收獲想要的結果,而雙方的急功近利,則更是此中大忌。”
泰爾斯攥緊了拳頭。
西裡爾望著西荒的天空,似有迷惘,輕聲感慨:
“一百多年前,賢君的棋盤,落子無聲,溫和平穩。”
“可時至今日,你父親與他們對弈的棋盤……”
西荒公爵停頓了幾秒。
“不,這不會以太好的結局告終——血色之年不會是絕響。”
他眼眸裡的迷茫散去,重新回到現實,變得犀利而警覺:
“除非陛下能把這片土地上的生靈全部屠殺殆儘,從根本上抹去一切不諧之音——我不知道,或許未來的某一天,當星辰王國能做到魔能槍人手一把,傳訊瞬發即至,而禦座之上的統治者隻需要輕輕點頭,就能輕易毀天滅地的時候,他有可能會成功吧。”
又一陣寒風襲進塔樓,帶起呼呼風聲。
但兩人都恍若未覺。
“所以這就是你今天的目的。”
泰爾斯一把拔出紮在床頭的匕首,在空中拋了個花兒,於鋒刃翻轉間準確無誤地抓住手柄——在經曆了無數打鬥後,這樣的動作變得越發熟練而簡單。
看著王子的舉動,西裡爾眼眸微眯。
泰爾斯刃尖上挑,沉吟了一會兒:
“你想拉攏我加入你,成為兩大陣營之外的第三者,在馭者的鐵鞭與烈馬的疾蹄之間,拉住星辰這架越跑越快的馬車?”
第三者。
那個瞬間,仿佛天邊的雲朵遮住了陽光,室內黯淡下來。
西荒公爵的雙手在拐杖上按了又按。
“烈馬不會屈從於鐵鞭,馭者也不會放棄鞭打,”他眼神犀利:
“而在馬車上的人,無論是誰,都不能坐待它散架。”
泰爾斯輕輕彈動指間的刀刃。
“所以。”
泰爾斯輕嗤一聲,很不禮貌地拿刃尖點向公爵:
“所有這些,包括你莫名其妙的出現,又是拔劍恐嚇危言聳聽,又是語重心長老氣橫秋,就是為了這一刻?”
泰爾斯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盯著西裡爾。
西裡爾跟他對視了一陣,輕輕哼聲。
“你覺得我會到大街上隨便拉來一個十四歲的小崽子,然後跟他說這些?”
西裡爾冷冷道:
“如果我不能先確認你是什麼樣的人,如果你隻是個眼高手低貪生怕死的無能軟蛋,如果你隻是個被北方佬養得滿腦子肌肉的衝動小屁孩,如果你隻是個仗著讀過幾本史書目錄就自以為通曉宇宙真理的白癡……”
泰爾斯眉毛一挑。
公爵斜眼打量著他,不屑地道:
“那你就不值得我說那麼多話。”
少年略微錯愕。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把匕首塞回枕頭底下:
“你知道,如果你要用誇我的方式拉攏我,其實可以用些更好的詞兒。”
隻見西荒公爵張開仿佛缺了一塊肉的嘴唇,陰森森地笑了一聲,活像乾屍開口。
“放心,你的耳邊不會缺少漂亮話,王子的歸來是震動星辰的頭等大事,無數目光都會聚焦在你身上。”
隻見西裡爾眯起眼:
“但你更要小心,警惕。”
“有權有勢的貴族領主們會爭先恐後地來找你,拉攏歸國未久的王子,用儘方法爭取你站到他們的一邊,把你變成對抗複興宮的先鋒。”
法肯豪茲的語氣一變:
“接受他們的好意前,請記得:他們隻是反對你的父親,可絕非真心效忠你。”
泰爾斯沉默了。
他突然想起快繩的話。
【權力的枷鎖。】
他要怎麼做到……不一樣的活法?
念及此處,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
“他們不會成功的。”
可西裡爾不屑搖頭:
“當我說‘拉攏’,我指的可不僅僅是敲門送禮。”
泰爾斯皺起眉頭,反唇相譏:
“當然,也許還包括拔劍恐嚇,然後告訴我‘馬車可不能散架’?”
這次輪到西裡爾沉默了。
幾秒後,公爵才幽幽地道:
“你知道,有些話,對世上的絕大多數人而言,隻能是廢話。”
泰爾斯頓時一頭霧水。
西裡爾輕哼道:
“記住我今天的話。”
他伸出手指,在自己的嘴邊晃了晃:
“全部。”
西裡爾的眼裡泛著冷光:
“萬一你有天能用上呢。”
他停頓了一秒,頗有些邪惡地翹起嘴唇:
“全部。”
泰爾斯盯著這個樣子的公爵,心裡泛起不適。
但西裡爾很快換過話題:
“比起這些,你更要小心你的父親。”
父親。
泰爾斯的神經慢慢繃緊。
腦海裡那個健壯的身影重新出現,讓他想起麵對對方時的窒息感。
公爵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帶著彆樣的意味:
“隨著你的年紀增長,也許他會意識到,你不再是那個可憐兮兮的孩子,也許他同樣會試著以父親的身份籠絡你,以國王的權力控製你。”
“但是……”
法肯豪茲的語氣又變了,但他卻突然沉寂下來,周圍仿佛瞬間進入了陰天,將雨未雨。
他緊緊地盯著泰爾斯,可怖的臉龐配上清冷的眼神,讓後者一陣心緊。
“當六年前,埃克斯特劇變,努恩七世薨逝而北地政治洗牌的消息傳來星辰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公爵的語調和節奏都變得沉重緩慢,讓泰爾斯想起時講述吟遊詩時的普提萊:
“誰能想到,明明幾個月前,我們這幫老骨頭還惶惶不可終日,唯恐桀驁的北方佬們再次南下。”
西裡爾輕輕吐氣,指了指泰爾斯:
“可有人,有人隻是輕輕一下,就把強橫無匹,咄咄逼人的巨龍國度,捅了個千瘡百孔,自顧不暇。”
“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
強橫無匹,咄咄逼人……
千瘡百孔,自顧不暇……
意味著什麼?
泰爾斯抑製不住地想起龍霄城裡的噩夢一夜。
龍血。
他看向指著自己的西裡爾,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嚨:
“您太高看我了。”
王子歎息道:
“六年前,那隻是一場意外,更是一場悲劇,而我在其中沒什麼功勞……”
西裡爾冷冷地打斷他:“我沒說是你的功勞。”
“少自作多情。”
泰爾斯被這句話噎了一下,臉色變得相當難看。
不受歡迎的公爵冷哼道:
“如我所言,從終結之戰到血色之年,法肯豪茲自古追隨璨星。”
他指向靠在牆邊的那把古帝國劍。
“近七百年的時間裡,警示者見證了很多曆史,”西裡爾無比凝重:
“比你想象得還要多。”
泰爾斯感受著西裡爾冰冷的目光,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來。
“所以我知道。”
隻聽公爵大人輕聲道:
“龍霄城的所謂‘災禍降世’,那絕對不是什麼意外,或者什麼罕見的巧合。”
災禍降世。
不是什麼意外。
那個瞬間,泰爾斯緊緊按住自己的大腿。
幸好,西裡爾沒有再看向他。
公爵大人踱步到窗戶邊上,幽幽地望著營地:
“雖然它們每次出現都會被巧妙地掩蓋和模糊,渲染和粉飾,再隨著時間拉長,最終變成路人的道聽途說和睡前故事……”
“但我知道,它們存在,而且真實。”
存在,而且真實。
泰爾斯舒出一口氣。
他深深地呼吸,掩蓋住情緒的變化。
西裡爾的嗓音越發尖利緊迫:
“而且它們的每一次出現,都與我們的世界密不可分。”
下一刻,西荒守護公爵猛地轉身,雙目如電直射泰爾斯!
“無論龍霄城發生了什麼,那就是你父親乾的。”
他斬釘截鐵地道:
“他和莫拉特那條老毒蛇,用某種方法。”
就是你父親乾的。
泰爾斯靜靜地回望著對方,忍受著腦海裡那片來回翻滾的血色記憶。
但無論他如何忽略,還是忍不住想起那些畫麵:
艾希達眼裡的藍光,吉薩臉上發紫的紋路,小滑頭頰間的眼淚,黑劍傷痕累累的身軀,拉斐爾手臂上的詭異大口。
以及……
努恩王落在地上的頭顱。
“你父親的棋盤冷酷無情,而你不知道他的下一步會怎麼走。”
“是無視規則,還是掀翻棋盤。”
此時的公爵臉色嚴肅,語氣冷漠:
“孩子,堅強起來。”
“不要成為一枚被任意擺布、隨意犧牲的棋子。”
任意擺布。
隨意犧牲。
感受著對方明顯的挑撥,泰爾斯深深地吸入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去。
“我是他的繼承人,我的利益與他一致。”
王子的語氣頗有幾分拒意。
“我的安危,關係著他的統治穩定。”
“而他是我的父親。”
可這不過迎來西裡爾的又一次譏刺:
“誰知道呢。”
法肯豪茲公爵冷冷道:
“四百年前,‘登高王’埃蘭·璨星一世就曾為了祈禱勝利,殺子祭神。”
殺子祭神。
泰爾斯的呼吸一滯,捏緊了拳頭。
公爵望著遠方,語調悠長:
“而每一天,你的父親都在創造新的曆史。”
泰爾斯閉上了眼睛。
“你父親和他的敵人們……”
“六年前,因為你的出現,第一回合勝負已分。”
“但六年後,從你歸國的這一天起,第二回合就開始了。”
公爵的語氣有些怕人:
“而那絕不會更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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