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古之敵。
共抗災禍。
泰爾斯惑從心起:
“一個……凡人?”
國王緩緩頷首,語句裡帶著曆史的沉重:
“當他自冰川歸來,八麵戰旗在他身後飄揚而起。”
“冰川之後的獸人國度裡,有八個部落,願意放下先祖血訓,拋開血海深仇。”
“它們浩浩蕩蕩,舉族南下。”
泰爾斯聽得不由屏息。
“於是自蒙昧時代後,獸人第一次不流血地穿越魁古爾天險,跨過‘人類最後防線’的遺址廢墟,越過後來修築的三十八哨望地,進入北地行省,踏上昔日人類帝國的領土,遷徙千裡,加入終結之戰。”
下一秒,凱瑟爾王眼神鋒利:
“就這樣,耐卡茹·埃克斯以絕大的魄力和勇毅,衝破前所未有的阻礙,帶來了一支人人意想不到,卻也世所不容的強大援軍。”
“從而穩住北地的戰局。”
“助他最終——逆轉寒風。”
耐卡茹·埃克斯。
泰爾斯聽著這個名字,忍不住想起龍霄城下的山腹之間,那無邊黑暗裡的一抹銀光: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
鐵腕王點了點頭。
“離經叛道,與麵貌猙獰的異類為伍,後世的北地人當然不認為這是光彩的事,”凱瑟爾王淡淡道:
“尤其終結之戰後,人類與獸人的關係再度惡化,彼此成仇。”
鐵腕王放下手中的骨質指環,將他推到泰爾斯麵前。
“而這就是當年,耐卡茹與獸人締結盟約的信物。”
“廓爾塔克薩——‘盟約’。”
國王停頓了好一陣。
泰爾斯拿起骨戒,忍著心中的懷疑和震驚,慢慢消化這段奇特的曆史。
“上麵的獸首刻印共有八個,代表著八位獸人聖酋的共識,”國王緩緩道:
“據說,耐卡茹遵循獸人的禮儀,以一己之力,擊敗了所有反對者,從而獲取獸人的尊敬與信任,換來諒解和承諾。”
“一己之力……”泰爾斯轉動骨戒,打量著戒圈周圍意味不明的文字,想起自己在荒漠裡遇到的“獸人決鬥”,歎了口氣:
“好吧,傳說嘛。”
“但它怎麼在這裡?在……星辰國王的權杖上?”
凱瑟爾王抬起頭:
“終結之戰後,北地新貴與帝國遺民再起爭端,耐卡茹與托蒙德一世刀兵相見。”
“但兩位國王最終憑遠見卓識締約停戰,既往不咎。”
泰爾斯想起龍霄城裡的圖書室,醒悟過來。
“這枚指環,見證了兩國初立的定約,見證了耐卡茹與托蒙德的誓言,”國王沉聲道:
“最後,埃克斯特的開國之君將它贈予複興王,以示和解與信任。”
所以,耐卡茹就是拿這玩意兒,換了托蒙德的“凱旋”?
“哦,”泰爾斯麵不改色:
“是這樣啊。”
“那你為什麼把它拿出來?”
凱瑟爾王用幽幽地注視著他,並不答話。
泰爾斯反應過來,忍不住笑了。
“這個?那不還是北方佬的發誓方法嗎?”
他拋接著骨戒,啼笑皆非:
“野蠻而落後?”
下一秒,廓爾塔克薩被泰爾斯拋到半空中,卻被國王一把攥住!
凱瑟爾王嚴肅地注視著泰爾斯,氣氛變得沉重。
這讓後者不由得緊張起來。
隻見國王以極慢的速度,將“盟約”戴上自己的食指,伸向泰爾斯:
“此時此地,在廓爾塔克薩的見證之下,我們立誓締約。”
他神情肅穆,不似玩笑。
泰爾斯眉心一跳:
“還真來?”
是戲精還是咋地?
但鐵腕王死死盯著少年,一字一頓:
“你將助我推動王國,滾滾向前,剔除障礙,打破枷鎖。”
他目光一厲:
“為此不惜一切。”
“一切。”
那一刻,泰爾斯竟有些耐受不住國王的鋒利目光。
“這麼籠統?”
他隻得扭開頭,用玩笑來緩解氣氛:
“也沒個條款什麼的?”
鐵腕王盯了他好一會兒,這才輕輕除下骨質指環。
“立誓者是人,而非冰冷的語言文字。”
“誓言所連接的,也是人。”
國王輕聲道:
“對於所立何約,所守何諾,包括先前所說的一切,我們彼此心中,都有默契。”
“無需贅言。”
泰爾斯眉心一跳,他不自然地嘿嘿兩聲:
“聽著像過家家。”
但國王不想過家家,他將廓爾塔克薩推到泰爾斯麵前。
“該你了。”
眼見對方這麼認真,泰爾斯隻得打起精神,拿起那個樸素卻猙獰的骨戒。
“好吧。”
泰爾斯不去想太多,他晃了晃手上的指環:
“而你……”
“戴上它。”凱瑟爾王打斷了他,目光愈發冷厲。
泰爾斯不由蹙眉。
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轉動骨戒,把它戴上右手的食指。
跟猙獰粗糙的外觀不同,它的觸感光滑而溫暖。
泰爾斯咽了咽喉嚨,把它對準國王。
好吧。
“此時此地,在‘盟約’的見證之下,我們立誓締約。”
“我會助你推動王國……”
泰爾斯望著國王,正色道:
“而你會尊重我的意願,聽取我的意見,誠心以待,毫無保留。”
“沒有任何欺瞞。”
“任何。”
這一刻,王子與國王四目相對,感受著彼此目光裡的認真。
良久的沉默後,凱瑟爾王點了點頭:
“那麼,以凱瑟爾·閔迪思·艾迪·璨星之名。”
“吾允此諾。”
他死死盯著泰爾斯。
泰爾斯被他盯得不大自在,隻想趕緊擺脫這裡:
“那麼,以泰爾斯·瑟蘭婕拉娜·凱瑟爾·璨星之名,吾……”
泰爾斯咳嗽一聲:
“我同意!”
“可以了嗎?”
該死。
雖然戴著這指環不算難受,但王子的感覺並不好。
就像……他被什麼束縛住了一樣。
國王這才轉移開視線,點點頭,輕聲道:
“則此約已立。”
泰爾斯冷笑一聲,晃了晃手上的骨戒:
“那,合同生效?”
就在此時。
咚!
泰爾斯隻覺得耳邊炸開一聲悶響,耳膜劇痛之下,他下意識地伸手捂耳。
【則此約已立……已立……立……】
沉重而層疊的聲音自四麵八方襲來,回音不絕,震撼整個宮廷!
但捂耳沒有用,這道沉重蹊蹺的聲音,正以一種無可言喻的方式,不可阻擋地灌進他的大腦,而他甚至分不清這是什麼語言。
【背此盟者……盟者……者……】
如果真要說感覺,就像數千把刀刃,在撕扯一塊鋼鐵!
就連都他身下的桌子和地磚,都在不休震動。
【眾叛親離……】
“沃日!”
泰爾斯隻覺得天旋地轉,不由得緊閉雙眼,卻感覺身周的一切都在高頻震動!
他忍不住大喊道:
“搞什麼!”
獄河之罪瘋狂上湧,但卻沒有絲毫效果。
那道沉重而鋒利的嗓音還在繼續,變得越發短促有力,清晰可辨:
【烈焰焚身——】
字句起伏,震人心脾,泰爾斯隻覺得胸腔麻木:
【魂斷獄河!】
終於,最後一個音節消失,一切都停了下來。
泰爾斯伏在桌麵上,放下捂耳的雙手,顫抖著睜開眼睛。
他不知不覺,已經冷汗淋漓。
巴拉德室依舊靜謐。
燈火照耀,一切如常。
他的對麵,凱瑟爾王坐在座椅上,同樣神色痛苦地揉著自己的額側:
“放鬆,這符合記載……”
泰爾斯掙起身來,三下五除二褪下那隻骨戒。
它滾了幾圈,在桌上停了下來,獸首猙獰張口,似乎要吞沒一切。
“這他媽是……什麼鬼東西?”
泰爾斯深呼吸了幾口,心有餘悸。
“神奇的力量,對麼,”國王呼出一口氣,漸漸恢複正常:
“這就是詛咒。”
泰爾斯死命搓著自己的耳朵,卻發現它們不再痛了,似乎剛剛的一切……都是未曾發生的幻覺。
“詛咒?”
凱瑟爾王點點頭,神色重新變得冷酷:
“帝國時代,有人說它們來自地獄之下,來自獄河源頭,是惡魔擾亂人間的證明。”
“有人說,它們隻是江湖術士編造出來,危言聳聽的自證預言,不過是自欺欺人。”
“還有人說,它們來自神秘又可怕的無名古神,蟄伏於明神創世時所遺漏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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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是曾經博學多識的法師們,也無法全然堪透其中秘辛,隻能將之歸為魔法中最隱秘禁忌的一環,敬而遠之,束之高閣。”
國王看了一眼廓爾塔克薩,幽幽望向泰爾斯,言語深邃:
“這,就是獸人部落中的古老智者們所布下的詛咒,神秘難解,綿延不衰。”
詛咒。
泰爾斯喘息著,抹了一把汗:
“這……它有用嗎?它能做什麼?”
鐵腕王低笑一聲。
“那些獸人,”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七百年前,那些願意助戰人類對抗災禍的八支獸人部落,它們不是因為慷慨和同情才出兵的。”
泰爾斯神情一頓。
“耐卡茹許諾它們以‘無雪不凍之地’,在戰爭勝利後,供它們棲居繁衍。”
凱瑟爾王緩緩道:
“那就是今天大荒漠裡,龍骸王座之下,獸人的八大部落。”
泰爾斯皺起眉頭:
“大荒漠?”
他想起荒漠裡的經曆和與獸人的短暫接觸:
“荒漠裡的獸人八大部落,是這麼來的?”
泰爾斯隨即反應過來:
“等等,無雪不凍之地?”
國王靜靜地盯著他。
泰爾斯撲哧一笑:
“所以耐卡茹玩了個文字遊戲?他在戰前承諾,卻在戰後分給獸人的土地,是壓根就沒人要的——不毛荒漠?”
該怎麼說呢,耐卡茹,你這個該死的……
小機靈鬼?
泰爾斯想起群山之腹中的銀影人,哭笑不得。
“文字遊戲?”
但鐵腕王卻冷哼一聲,激得室內燈火一顫。
他輕飄飄地瞥視泰爾斯:
“你知道,龍騎之王是如何故去的嗎?”
泰爾斯聽見這話,笑容頓時一收。
他有不祥的預感。
“病亡。”
泰爾斯謹慎地道:
“耐卡茹王戎馬一生,是以傷病纏身,英年早逝。他身後的外甥,‘微笑者’努恩·沃爾頓繼承了耐卡茹的地位和頭銜,將亞倫德堡改名為龍霄城,以紀念他的舅舅,埃克斯特的開國之君。”
說到這裡,泰爾斯不禁想起“耐卡茹的誓約”,想起國王與大公們數百年的爭鬥:
“但微笑者與耐卡茹手下的九位領主相互不服,導致埃克斯特陷入可怕的分裂動亂——直到‘黑目’約翰率軍北伐,逼得他們不得不團結一致,十位大公訂立‘耐卡茹誓約’,共抗星辰。”
“對,”凱瑟爾王聽著聽著,輕哼道:
“但那是官方說法。”
官方說法?
泰爾斯眯起眼睛,等待下文。
“王國秘科裡,有一封極早的絕密情報,由‘致命鳶尾’親自封存。”
國王幽幽道:
“上麵記載,在埃克斯特王國建立之後某個夜晚,亞倫德堡的無數人從睡夢中驚醒。”
“但聞狂風刺耳,響徹萬裡長空。”
“又見蒼焰覆月,融儘千峰積雪。”
狂風,長空,蒼焰……
聽著這些非同自然的異象,有所經曆的泰爾斯驚疑道:
“什麼?你是說……”
凱瑟爾王沉默了一會兒,幽幽頷首:
“正是。”
“那頭神話般的巨龍,被百姓傳為龍騎王配偶的所謂‘天空王後’,在那一夜降臨天空之崖。”
狹窄幽暗的巴拉德室中,鐵腕王沉聲開口:
“它降下無情火焰……”
“把功成名就萬人敬仰的人類英雄,龍騎之王,耐卡茹·埃克斯一世……”
“活生生地……”
“燒成灰燼。”
話音落下,燈火黯淡。
“什麼?”
泰爾斯失聲驚叫。
他的目光轉向桌麵,死死定在那隻灰白猙獰的骨戒之上。
搞什麼?
矗立在龍霄城最高處的那尊雕像。
北地人最引以為傲的英雄。
埃克斯特的開國君主。
群山之下的銀影。
龍騎之王。
耐卡茹·埃克斯。
他的下場,他是被,被自己的,或者世人所傳的‘妻子’,被天空王後給……
給……
泰爾斯大腦空白,難以理解這個真相背後的邏輯。
“我說了,立誓者是人,而非冰冷的語言文字,偷奸耍滑和玩弄字眼隻是末流小道。”
國王緩聲道,忌憚而嚴肅。
偷奸耍滑,玩弄字眼……
泰爾斯眼神一凝。
等等。
耐卡茹的承諾,獸人,無雪不凍之地,大荒漠。
所以,剛剛那是……
背此盟者。
眾叛親離。
回想起剛剛所聽見的魔音,泰爾斯神色怔然。
“對於所立何約,所守何諾,何為背約,何為棄諾,廓爾塔克薩自有判斷。”
他的對麵,凱瑟爾王同樣注視著那枚骨戒,目光閃動:
“它會在必要時,以自己的方式……”
“予以回應。”
予以回應。
群山之下,那個開懷大笑的銀影人,最後一次在泰爾斯眼前閃過。
取而代之的,是那道魔音:
烈焰焚身。
魂斷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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