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裡曼尼望著火爐,表情悲哀:
“對,醫生說可能是營養不良,孩子在娘胎裡就沒發育好……”
“你的孩子,營養不良?”迦達瑪打量著他身上的華服,懷疑道。
斯裡曼尼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窘迫不已。
“我……那時我很窮,在給警戒廳打工做勤務,跑腿送信,而翡翠城物價又那麼高,我婆娘隻能和我一起擠住在短租房裡,一頓饑一頓飽……”
“但你住在地麵。”多蘿西低聲道。
斯裡曼尼話語一滯,他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我們的孩子出世時,接生的醫婆嚇得魂不附體,她說她接生這麼多孩子,從沒看過那樣的畸形兒,隻有半截腦袋的怪物。”
泰爾斯靜靜地聽著,坑道裡沉默了一瞬間。
“不是怪物。”
沃尼亞克突然開口,他搖了搖頭,仿佛要說服的人不僅僅是斯裡曼尼:
“不是!你的孩子隻是,隻是,隻是不太走運。”
他聲音顫抖,目光悲哀。
斯裡曼尼怔了一下,他緩緩低頭:
“對,隻是,隻是不太走運,不太走運。”
就在此時,乍得維祭司的聲音傳了過來:
“每個人天生的樣子,既是女神的恩典,也是考驗。”
眾人回過頭,祭司滿麵疲累,走近前來,加入他們的談話:
“她好一些了,很抱歉,連累你們了……”
“彆在意,乍得維大人,”迦達瑪大娘尊敬地道,“你說的,莫哈薩弟兄有言;醫者不棄膏肓之病。”
乍得維頓了一下:
“謝謝。”
他隨即問斯裡曼尼:
“你的兒子,後來怎麼樣了?”
斯裡曼尼反應過來。
“女兒。”
辯護師頹然道:
“我們的孩子,她是個女兒。好幾周,我們找到了能找到的所有法子……但她最後還是夭折了。我,我隻能努力安慰我妻子。”
眾人沉默了。
乍得維長歎一聲:
“落日憐憫。”
斯裡曼尼輕笑一聲。
“但這沒算完。有一天我的房東找到我,他塞給我錢,求我幫忙,”他恨恨地道,“他的兒子跟一幫血瓶幫的混混學壞了,酒後,確切地說是毒後鬨事進了班房,他需要我進警戒廳把收繳的證據——某袋藥品給換出來。”
“我隻是警戒廳裡的臨時勤務工,我怎麼敢?可是……可他威脅我,如果我不做……”
斯裡曼尼深吸一口氣,強忍情緒:
“他就要去寫匿名信舉報我,去煽動街坊鄰居們,說我們這些鄉下佬崇拜惡魔作法招邪,生下那樣的畸形怪物,還把她養在家裡……”
“什麼?”泰爾斯難以置信。
“我知道,很荒謬,對吧?”斯裡曼尼咬牙道。
在眾人的私語聲中,乍得維祭司歎了口氣。
“血色之年後,翡翠城有陣子不太好。”
祭司沉悶地道:
“人口過多,糧食不足,而各種生意又百廢待興……人們,特彆是底層人的生活很糟,久而久之就有了各色謠言和無稽之談,比如說,我們的城市之所以這麼糟,是因為受到了詛咒——外鄉人在戰亂時帶來的。”
“水屍鬼的詛咒?”泰爾斯問道。
乍得維搖搖頭:“那隻是其中之一。”
“總之,大半年的時間,全城都狂熱起來,從良好市民到無業遊民,從血瓶幫到小混混,從流浪漢到乞丐,大家都熱衷於打擊邪教迷信,杜絕惡魔崇拜,尤其是那些外鄉人,好像甩掉他們之後翡翠城就能好起來,就能回到過去……”
祭司的話讓大家情緒低沉。
“我堂姐就是這樣沒的,”迦達瑪大娘悶悶不樂,“她本來是十裡八鄉有名的命理師,隻需要一碗茶葉,算得又快又準……直到她被舉報,說她詛咒了鄰居的田地,被銬住帶走了……”
“不錯了,我是在血色之年逃難來的,那時這兒流行的是嚴打‘境外勢力’。”
豪瑟歎了口氣:
“你要敢抱怨一句物價高,就有人反問,你這個外鄉人是不是收了外國的錢,打算從內部顛覆翡翠城?”
“幸好,倫斯特公爵及時出麵,製止了這場鬨劇,吊死好幾個謠棍,”乍得維祭司看了一眼表情悲憤的斯裡曼尼,搖了搖頭“但是那些已經造成的傷害……”
祭司沉默了。
“那你的房東,他去舉報你了嗎?”多蘿西小心翼翼地問道。
斯裡曼尼搖了搖頭。
“為了自保,我隻好答應他,我去了警戒廳,我偷了證物室的鑰匙……”
辯護師痛苦地歎氣。
“但那隻是第一次。那個房東得寸進尺,開始要我給他辦事,比如在警戒廳出發清查前通知他,方便他藏匿黑戶黑工,以及倒賣古董啥的。他還逼著我收下他塞的錢,好像這樣就能拉我上船,而如果我拒絕,他就提我的女兒……”
“呸,卑鄙,”沃尼亞克不忿地道,“而你就這麼任他欺負?就因為你生了個……不幸的孩子?”
斯裡曼尼沉默了,等他再度開口時,話語裡充滿了恨意。
“你說得對,我怎能忘記?哈?”
他咬牙切齒:
“怎麼能允許他利用我的孩子來勒索我,威脅我?就在我妻子依然夜夜被噩夢驚醒,抱著空搖籃痛哭的時候?”
泰爾斯隻覺得心中一沉。
“於是,當他最後一次來找我‘辦事’,還明裡暗裡提起‘死去的孩子’時,我就下定了決心,寫了一封匿名舉報信,”斯裡曼尼深呼吸著道,“把他連同他那無可救藥的流氓兒子,一塊兒送進了監獄。”
泰爾斯皺起眉頭:“那他之後……”
“絞刑,”斯裡曼尼回答道,語氣冷靜得嚇了大家一跳,“罪名是藏毒販毒以及,邪祟崇拜。”
豪瑟皺起眉頭:“什麼?”
斯裡曼尼點點頭,眉頭痛苦地糾纏在一起:
“其中最有力最關鍵的證據,就是藏在他家出租屋地板下,被精心防腐保存的一具……沒後腦的嬰屍。”
眾人齊齊一驚。
多蘿西捂住了嘴巴:“那是……”
斯裡曼尼閉上眼睛,恍惚地點了點頭。
坑道裡沉默下來。
乍得維深深歎了口氣:
“來自神的考驗,不隻考驗他本人,也考驗與他相關的人,甚至考驗女神的信徒。”
“你做得對,”希萊突然開口,“你的女兒,幫你報仇了。”
泰爾斯微微蹙眉。
“對,以牙還牙,那個房東,他害人時就該想到這一天!他活該!”沃尼亞克咬牙道。
“但是這也……太悲傷了。”多蘿西顫聲道。
“嗚嗚嗚!”波波不快地揮舞手臂。
“安靜,”豪瑟用眼神壓下了七嘴八舌的大家,回頭安慰斯裡曼尼,“沒關係,夥計,至少,至少一切結束了。”
斯裡曼尼睜開了眼睛。
“對,我以為,我原本以為這就是了結了,我終於能回到我的生活了,但是……”
他停頓了一會兒,眼裡的色彩唯有更加灰暗。
“但是警戒廳裡,我的上司,確切地說,是他上司的上司,不知道怎麼地知道了這事,”斯裡曼尼呆怔地道,“他拿出我的那封匿名信,說作為一個做雜務的,筆頭工夫還不錯,還笑眯眯地說放心,他非但不會追究我,還要提拔我。”
沃尼亞克眼前一亮:
“這不是挺好?”
泰爾斯卻皺起了眉頭。
“對,挺好。”
斯裡曼尼笑聲悲涼,
“前提是我要通過一次測試:寫份結案報告,關於一樁高官子侄侵害民女的案件。”
“我不明白?”沃尼亞克疑惑道。
斯裡曼尼捂住臉,輕哼一聲。
“那案子是件燙手的活計,沒人願意做,那位上司既不想得罪人,也不想犯錯誤,於是才把我推了上去:要是這份報告出了簍子,那寫報告的人就是替罪羊,一個頂班的勤務文書,一個臨時工……”
他抓撓著自己的頭發。
“但是我沒法拒絕,上司抓著我的把柄:我收受賄賂,跟那個房東同流合汙,包括……栽贓嫁禍。”
泰爾斯輕歎一口氣。
坑道裡安靜下來,隻聽得見潺潺水聲。
“當考驗來臨,惡魔會低語,邪祟將呢喃,”乍得維祭司念著經文,語句嚴肅卻神情悲憫,“以我們無法曉知的語言。”
斯裡曼尼深吸一口氣,無力地搖頭。
“沒有辦法,我隻能照辦。我隻能絞儘腦汁,奮儘我在文書學校裡學會的所有文法,把我的第一份警戒官結案報告——天知道在那天之前我有多盼望這一刻,直到它真的到來——寫得天衣無縫不留破綻:‘當事者係妙齡女性,案發時值黃昏,孤身在外,衣著輕薄,妝容完備,隨身攜帶之鮮花經檢或含催情功效……上工時與多位男子關係密切……男女之間是否自願仍需進一步證據……’,哈,我發誓,我一句謊話都沒往上寫,全是調查過的結論,但上庭作證的時候,任誰看了那報告都會覺得那女孩兒舉止作風不檢點,身份職業可疑,晚上還單獨出門,興許是事後的金錢糾紛……”
“什麼?”
多蘿西明白過來,氣憤不已:“你怎麼能?”
斯裡曼尼神色羞愧,有些不敢抬頭。
“對,我知道,很多人都知道那很下作,但是如果不這麼做,我上司,我上司的上司他會把我,我,我沒有選擇……”
所有人都沉默了,沒人知道該如何回應。
“但你有的,你一直都有,”希萊突然道,“隻是你不願,或者不敢承認。”
斯裡曼尼張口欲言,但最後隻是頹然垂首。
“惡魔低語密,邪祟呢喃忙。”
乍得維祭司歎息道:
“心念不堅的,總有禍患。徘徊回首的,前路難長。”
《王國血脈》
喜歡王國血脈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bige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