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牢裡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薩克埃爾像一個失了魂的孩子,側靠在牆上,默不作聲。
塞米爾久久低頭,身軀僵硬。
泰爾斯搖搖欲墜地站在原地,恍惚出神。
直到身在其外的瑞奇輕輕歎了一口氣,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薩克埃爾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
“謝謝你的問題,孩子,”曾經的刑罰騎士黯然上前,把手上的jc匕首遞出柵欄的空隙:
“以及你的剃須刀。”
“這是把好刀,不應該用來給一個罪人剃胡子。”
柵欄在火光裡投下影子,在薩克埃爾的臉上刻出道道黑印。
心事重重的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強打精神,勉強笑著點了點頭,接過匕首。
薩克埃爾的手很粗糙,上麵的繭子硬得不像皮膚。
泰爾斯心緒紛亂地拿回匕首,但等他轉過頭,卻看到瑞奇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災禍之劍的克拉蘇對王子緩緩地伸出右掌,手掌翹了翹。
泰爾斯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匕首,無奈地吐出一口氣。
他懊惱地上前一步,把jc匕首放到瑞奇的手上。
瑞奇這才露出了淡淡的、“你真懂事”的笑容。
災禍之劍的首領低下頭,隨手一翻,在匕首的黑色鞘套上看到一行文字:
王者不以血脈為尊。
瑞奇心下恍然,他看看薩克埃爾,又看看悶悶不樂的泰爾斯,輕哼一聲。
薩克埃爾看著他們的互動,翹了翹嘴角,語氣淡然:
“也謝謝……謝謝你們不是幻覺。”
泰爾斯似笑非笑地嗤了一聲,努力驅散莫名縈繞心頭的陰霾:“你又怎麼知道呢。”
薩克埃爾笑了。
“當然。”
“或者你們是比過去的幻覺還厲害的幻覺,也未可知,”刑罰騎士搖了搖頭,刮了刮自己的頭發,像是清醒了一些,“但你知道,每次發作的時候,就像我的腦袋變成了一個大鍋,有二十個人輪流交替用它燉牛肉……”
他緊皺眉頭,神情卻又有些恍惚。
“他們從未閉嘴,卻根本不會問我,不會問我是什麼感覺,不會問我見到了誰,他們不更會像你一樣,問多餘的問題,”薩克埃爾時而咬牙,時而苦笑,最後化為無奈的釋然,張口一笑:
“因為他們本來就知道。”
他自嘲也似地搖頭道:
“就像我自己知道。”
說著說著,薩克埃爾像是被自己逗樂了,突然輕拍大腿,笑不停口:
“哈哈,我自己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中,他的抬頭紋時隱時現,扯動額頭的罪烙,讓那個猙獰的“”來回顫動。
隔著牢門的這一幕,看得泰爾斯頗為辛酸。
旁邊的塞米爾再也忍不住了,他沉痛地開口。
“你知道,薩克埃爾,”曾經的掌旗官深呼吸道:“我依然可以救你出去——無論在那之後是什麼,你都不用再麵對現在這副……”
薩克埃爾的笑聲停了。
“不必了,”他沉聲黯然:
“每個人都有要付出的代價。”
薩克埃爾環顧了一下自己的牢房,
“現在這樣的代價,”他癡癡地道:“是我應得的,恰到好處。”
塞米爾輕輕閉上眼睛。
過了幾秒鐘。
“其他人呢,”薩克埃爾歎息道:“你到過上麵了吧?”
這一問讓塞米爾再次語塞。
“他們……”
塞米爾欲言又止。
小巴尼的咆哮,三十七個兄弟的遺骨同時出現在他的眼前,讓他嘴唇一顫。
最終,塞米爾擠出一個笑容,頗為艱難地道:“我看過了。”
“還行。”
薩克埃爾沒有馬上回話。
他牢牢盯著塞米爾,盯著他說完之後微微側頭,不敢與自己對視的樣子。
“這樣啊。”
薩克埃爾淡淡地一笑,像是明白了什麼。
“那就好。”
他緩緩點了點頭,轉過身去,喃喃重複:
“那就好。”
突然間,泰爾斯覺得這個男人的背影變得佝僂而瘦小。
像是瞬間老了十歲。
而塞米爾再也不敢說話,隻是孤立一旁,臉色痛苦。
旁觀著一切的瑞奇沒有說話,隻是頗感興趣地注視著牢裡的囚犯。
直到薩克埃爾低低地歎息。
“說吧,”刑罰騎士出人意料地開口溫和:“你們的來意。”
他看向泰爾斯:
“看在這孩子的份上。”
泰爾斯對他報以微笑。
那一秒,塞米爾和瑞奇同時一驚,彼此對視。
但他們很快反應過來:對方合作了。
帶著淡淡的欣喜和振奮,塞米爾對瑞奇點點頭,果斷開口。
“我們隻想來求證一些事,薩克埃爾。”
薩克埃爾沒有說話,隻是微抬下巴。
塞米爾清了清嗓子,輕蹙眉頭,似乎在回憶自己的問題。
但向前一步,率先開口的卻是瑞奇:
“首先,薩克埃爾,你對終結之塔了解多少?”
此言一出,泰爾斯微微蹙眉。
他突然想起在酒館裡被挾持時的所見所聞:災禍之劍們突襲了終結之塔,損失慘重下退回刃牙營地,重新集結人手,趁著大軍西征的空檔入侵白骨之牢。
從終結之塔到白骨之牢,一定有一樣東西,驅動著災禍之劍的前後行動。
而那是……
“終結之塔?”
薩克埃爾毫無活力的語氣,把泰爾斯從思考裡喚醒。
隻見他抱著手臂靠牆而立,嘴角彎起一絲不屑的冷笑:“不多。”
“一個陰險狡詐而自以為是的無恥勢力。”
什麼?
泰爾斯微微一愣。
陰險狡詐?
自以為是?
無恥?
他撓了撓頭,突然發現,這個形容與他以往養成的終結之塔印象格格不入。
過去的歲月裡,無論是忠心耿耿的侍從官懷亞,豪爽缺心眼的傻大個科恩,還是心機深沉的陰謀家拉斐爾和不假辭色的冷美人米蘭達,哪怕是昔日為敵的大嗓門克羅艾希,甚至“人麵獸心”(科恩語)的老酒頭卡斯蘭,這些出身終結之塔的人無時無刻不在用自己的觀念和行為,給泰爾斯灌輸著這樣一個印象:
終結之塔是個高尚而中立的傳承之地,教導戰技,傳授終結之力,矢誌保留人類的元氣和戰力,將終結之戰時的同氣連枝與肝膽相照,將曾經一呼百應團結為一的精神,代代延續下去。
然而今天……
泰爾斯皺眉看著神情不屑的薩克埃爾,聽他繼續形容自己對終結塔的觀感:
“……宣稱保持中立,永不建國,實質上卻割據一方,與地方軍頭無異。”
“在國際上左搖右擺,見風使舵,毫無廉恥,還不斷鼓勵自己的手下人,出去乾著比大多數國家都肮臟的雇傭兵勾當,美其名曰“試煉”。”
隻見薩克埃爾越說越猙獰,似乎對那個地方有著極深的成見:
“幾百年來,那群以劍為名的偽君子們躺在涼了幾個世紀的先輩屍骨上,沐浴著不屬於他們的名聲和榮光,慣用虛偽矯飾的借口吸引一代代頭腦發熱的年輕人,名為傳承技藝,保衛人類,實為培養爪牙,擁兵自重。”
他咬牙切齒,說到極處甚至狠狠呸聲,聽得牢外的塞米爾連連皺眉。
反而是瑞奇眼前一亮。
“一天到晚鑽研怎麼殺人,然後傳授給下麵的人,讓他們出去為各國的戰爭衝突揮劍賣命,殺更多的人,流更多的血,打更多的仗,讓這個世界更加混亂——都拜終結塔那群惡心的小人所賜。”
“過後,一代又一代的戰爭孤兒,就充滿著上一代留下的仇恨與野心,再次來到他們的門前,向那些自命清高的偽君子交出忠心與歸屬,換取殺人的技藝,繼續宿命般的輪回。”
薩克埃爾身臨其境似地捏緊拳頭,就像一個嫉惡如仇的綠林好漢:
“而那群卑鄙無恥的人就依然置身事外,還有臉保持所謂的高尚節操與可貴中立——因為他們給出的隻是劍,拿劍的隻是彆人,好像肮臟和下作,都與他們無關。”
“呸。”
刑罰騎士狠狠痛罵:
“操他娘的終結塔。”
泰爾斯神情古怪地看著薩克埃爾,心想著剛剛瑞奇問的是他對終結之塔了解有多少……
這也叫“不多”?
然而薩克埃爾的評價或者說控訴,還沒有結束。
“你們見過一天到晚滿臉悲憫,奔赴使命,喊著愛好和平,保衛人類,卻一刻不停、從不手軟地在全世界販賣殺人軍火的無恥人渣嗎,”薩克埃爾翹著嘴唇,凶狠地掀開牙齒:
“那就是他們。”
“終結塔的渣滓。”
言罷,薩克埃爾用一個鼻孔裡呼出的“哼”,結束了他短暫的觀感分享。
黑牢裡的氣氛尷尬了那麼一瞬。
塞米爾一時不知如何接話,泰爾斯也挑起了眉毛,倒是瑞奇,毫不在意地揚聲大笑。
“嗯,我喜歡這家夥,”瑞奇笑夠了,他撓著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刑罰騎士:
“你確定自己不想出獄?我們會合作得很好的。”
薩克埃爾還給他一個清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