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噔。
一記心跳,聲如重錘。
疼。
鑽心的疼。
泰爾斯扶著快繩勉強站立,冷汗淋漓。
不。
咯噔。
又一記心跳。
勉力奪走巴尼的劍後,可怕的後遺症再度襲來,讓他的每一口呼吸,乃至每一記心跳,都伴隨著幾乎撕心裂肺的劇痛。
一次比一次嚴重。
像是擺渡人的召喚,要把他從頭到腳,寸寸粉碎。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他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是現在。
泰爾斯奄奄一息地掃過眼前九個傷痕累累、眼神絕望的男人。
曾經的王室衛隊。
咯噔。
下一記心跳後,近乎枯竭的獄河之罪如絕處逢生般再度湧動起來,充盈他的四肢,湧向他不堪重荷的心臟和瀕臨崩潰的身體。
陌生而熟悉的波動襲來,重現龍血之夜與對戰隕星者的那一幕:
獄河之罪開始消耗極大的能量,加速他體內受損組織的再生與恢複。
伴隨著無限放大的疼痛。
泰爾斯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但跟之前不同的是,聽著薩克埃爾的自白和小巴尼的啜泣,聽著納基喉嚨裡的汨汨咽血聲與奈越發混亂的呼吸,泰爾斯突然發現自己可以不在乎這些曾讓他死去活來的痛楚了。
薩克埃爾的話曆曆在耳,恍若隔世,卻無比清晰。
“王室衛隊各為其主,同僚戰友刀兵相見……”
“足足十一次的……手足相殘。”
咯噔。
泰爾斯越發昏暗的視線裡,刑罰騎士空洞地望著黑暗。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無能為力,束手無策……”
“對不起……”
薩克埃爾空虛地道。
“我什麼都做不到。”
泰爾斯下意識捏緊了快繩的手臂,閉上眼睛。
獄河之罪如尋獲獵物的野獸,依舊在他體內奔騰呼嘯。
但那一刻,泰爾斯似乎又回到了廢屋裡的那一夜,無力地躺在破舊的地麵上。
他聽見奎德瘋狂的大笑。
凱利特,尼德,恩索拉,逝去的乞兒們漂浮在空中,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看著奎德越過泰爾斯,一步步地走向弱小無依瑟瑟發抖的科莉亞。
而他隻能……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
什麼都做不到。
泰爾斯捏緊了拳頭。
什麼都做不到?
不。
他的心裡,似乎有一個聲音這麼小聲地說。
不。
咯噔。
仿佛命令自己的身體般,泰爾斯顫抖著鬆開快繩,在疼痛中站直身體。
那一夜,龍霄城的喧囂與血色閃過他的腦海。
什麼都……做,不,到。
他突然明白了。
他從托羅斯的教導中學到的,絕不僅僅是魔能的使用,或者什麼魔能師的“接觸者”或者什麼“物”階段。
而是更重要的東西。
泰爾斯猛地睜開眼睛。
“不。”
少年的聲音淡淡響起,平穩而堅決,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快繩驚訝地看著前一秒還依賴著自己才能站穩的星辰王子,此刻正渾身冷汗地邁起腳步,步步向前。
“這無關我們能做到什麼,或做不到什麼。”泰爾斯踉蹌地邁過巴尼的劍,從地上撿起那支快要熄滅的火把,在空中甩了甩,讓它重新充分地燃燒起來。
光芒照亮了昏暗的貯藏室。
薩克埃爾無神地向他望來,小巴尼依然躺在地上無聲啜泣。
徘徊在死亡邊緣的納基已經漸漸渙散了眼神,奈的咳嗽開始變得小而無聲。
“而在於當那個時刻到來,我們是否作出了應有的選擇。”
泰爾斯竭力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把魔能後遺症還是獄河之罪的治療疼痛都封鎖在意識之外,舉著火把,一步步地向前方的黑暗血泊走去。
“無論你現在準備做什麼,都太晚了,”塞米爾輕嗤一聲,語氣裡含著無儘悲涼和嘲諷:
“這就是真相。”
泰爾斯搖了搖頭,隻是繼續向前。
納基的頸血浸染上他的鞋底。
就像那一夜,他踩進廢屋裡的血泊。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王子的身上。
泰爾斯喘息著踩進血泊中。
下一秒,他體內的疼痛遽然加大!
少年腳下一滑,再也支撐不住虛弱的身體,單膝跪倒在納基和坎農麵前。
“泰爾斯!”
快繩驚呼出聲,卻被王子果斷舉起的一隻手攔住了。
“現在,至少。”
泰爾斯喘了一口氣,膝行幾步靠近納基,對上對方近乎乾涸的眼神。
“我們還能做最後一件事。”
最後一件事?
快繩愣了一下。
“護衛翼的‘閒人’納基,對麼?”
泰爾斯強忍著一波一波的劇痛,看著眼前生機流逝的男人。
在坎農的扶持下,納基無神地朝泰爾斯望了一眼,脖頸的血液在坎農顫抖的指縫間不斷湧出。
隨即,納基顫巍巍地移開眼神,躲閃與虛弱間,似乎不敢麵對眼前姓璨星的少年。
“我知道了。”
“我知道你做過些什麼。”
納基微微一顫。
火光照亮了納基即將離去的臉色:
蠟黃、乾枯,帶著絕望與痛苦並具的褶皺。
看著對方止不住的頸血,泰爾斯咬牙擠出一個平和的微笑,竭力讓自己的話語聽上去平穩一些。
“你參與了密謀和內亂。”
“混亂的年代裡,你,你在家族和王權間搖擺,最終選擇了否認先王,效忠了另一位璨星,選擇了……他所代表的未來。”
“你沾上了無法洗清的血債,包括你的衛隊手足們。”
躺在坎農懷裡的納基開始顫抖。
他本就晦暗不堪的眼睛掃向泰爾斯,裡麵儘是悔恨與痛苦。
泰爾斯平靜地看著,心中的悲哀一時蓋過了身體的痛楚。
“你為此付出了代價:被良心所折磨,在愧疚、不甘與憤恨中,戴著臉上的罪烙,不見天日,半生掙紮。”
少年歎息道:
“蹉跎至此。”
納基痛苦地張開嘴巴,卻隻能在喉嚨裡發出潺潺的流血聲,望著泰爾斯的眼神越發絕望。
衛隊眾人們用各色各異的眼神注視著王子,或絕望,或淒涼,或冷漠,或空洞。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們。
他隻是聞著滿鼻的血腥味,死死盯著血泊裡的納基,仿佛要盯住對方僅存的靈魂。
“但我也知道,”泰爾斯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我知道,你當年拒不認罪,戴烙入獄,不是因為一己之私,而是因為你要貫徹自己的選擇,掩蓋璨星王室的醜聞。”
“那也許是個可悲,也可敬的選擇。”
話音落下,衛隊的眾人們表情微動,抱著納基的坎農甚至驚訝地抬起頭來。
納基滿是汙垢的臉龐掙紮了一下。
他難以置信地重新看向泰爾斯,五指並攏成拳。
下一秒,泰爾斯歎出一口氣:
“可那些都不重要了。”
少年認真地望著納基,青腫狼狽的臉龐在火光中平和而淡然。
“因為在十八年後,在下一步就逃出牢獄,在自由與解脫唾手可及的時刻,你最終選擇了放棄虛偽與僥幸,直麵噩夢,直麵痛苦,直麵醜陋,重新麵對當年的自己。”
默默聽著的薩克埃爾晃了一下,小巴尼也平靜下來。
聽著泰爾斯的話,納基隨著流血而加劇的呼吸開始變得混亂。
“也許我現在所說的話微不足道,姍姍來遲……”
虛弱的泰爾斯哆嗦著伸出左手,輕輕撫上納基臉上醜陋不堪的罪烙。
鐫刻著古帝國字母“”的血肉。
他的觸摸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納基漸漸安靜下來。
泰爾斯輕輕咬緊牙齒。
“但至少,我想讓你知道。”
“即使世人皆不知曉,即使王國拒不承認,即使永世無法澄清,但至少我在心底裡知道。”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微笑道:
“我不認為你是個壞人,納基。”
那一刻,納基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望著的王子的眼神,就如同他的表情一樣變了。
“你不是個自私自利,簡單邪惡的背叛者。”
少年的聲音很輕,隻能震動灰塵,但在地牢中傳揚開去,卻無比清晰。
傳進每一個人的耳裡。
“相反,你是個可敬的人。”
“你作出了自己的選擇,然後無怨無悔地承擔自己的後果,貫徹自己的原則。”
納基的呼吸開始加速,蓋過脖頸的出血聲。
他看著泰爾斯,嘴唇開合,發出斷續的咕噥。
但他略顯激動的話語,都被埋在了激湧的血流中。
泰爾斯笑了。
“我知道,納基,我明白。”
王子輕輕按著納基的額頭,拉近他們的距離。
納基的咕噥還在繼續,卻越來越無力。
“所以,在這一刻,在你生命的最後一息間,”泰爾斯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更甚於納基彌留之際的戰栗:
“泰·納基。”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眼前納基的憔悴麵容開始模糊。
“以璨星家族的正統血裔,九星冠冕的唯一繼承人,第二王子泰爾斯·璨星的名義。”
少年聽見自己顫巍巍地發聲:
“我原諒你。”
那個瞬間,地牢裡安靜得可怕。
所有人都怔然望著那個摟著傷者,輕聲開口的少年。
“原諒你一切曾有的、或有的、沒有的罪與錯。”
王子的話音落下。
這一刻,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地牢中寂靜如昔。
但零點幾秒後,納基的胸膛開始劇烈起伏,似乎是要掙紮起身!
“嗚嗚——”
終於,納基仿佛攔阻已久的大壩,在最後一刻崩潰。
他的眼睛已經失去聚焦,卻仍然大幅顫抖著伸出無力的左手,在空中徒勞地抓撓。
他的嘴唇扭曲而抽搐,向泰爾斯發出劇烈的啜泣與嗚咽聲,似乎要說出無儘的話語。
“嗚嗚啊——”
納基的激烈反應,讓按住他傷口的坎農措手不及,隻能竭力控製住對方,不讓他無力回天的情況再度惡化。
泰爾斯放下火把,無視著滿身的血腥,緊緊握住納基空虛無依的手掌,俯身摟著即將逝去的人。
“無論你背叛了誰,忠誠於誰。”
“無論你心向何者,身當何行。”
“無論你昔年今日,何以自處。”
他用臉頰抵住納基的額頭,讓對方的掙紮在自己的聲音中漸漸平靜下來:
“願你不再受困於罪孽,矛盾,折磨,歉疚。”
“從此解脫。”
泰爾斯喘息著,強忍著鼻子的酸意:
“願你的往昔煙消雲散,願你的噩夢就此終結。”
“從此安息。”
沒有人出聲。
那一刻,地牢裡隻有納基慢慢平複,也慢慢衰弱的呼吸聲。
一秒,兩秒,三秒。
不知道過了多久,納基的掙紮終於平靜了下去。
泰爾斯釋出一口氣,拍了拍僵住的坎農,放開了納基。
他惘然地低下頭。
不知何時,懷裡的人已經閉上了眼睛。
不再動彈。
他走了。
泰爾斯苦澀地對自己說。
在十八年的折磨之後……
走了。
但泰爾斯隨即一動。
隻見無窮無儘的晶瑩,正從納基失去生機的臉龐上滑落。
淚水激湧,更勝頸部的血流。
泰爾斯心頭一酸。
“謝謝你,”依舊抱著戰友遺體的坎農啜泣著:
“謝謝你,殿下……納基他……納基……”
泰爾斯抬起頭,怔然地看著他。
納基淌著淚水的臉頰扭曲出弧度,似乎在劇痛中煎熬。
但泰爾斯知道。
那不是痛苦。
而是納基整整十八年,都沒有露出的……
笑容。
泰爾斯在迷惘中停滯了一瞬,隨即踉蹌地站起,重新舉起火把。
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場中的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或驚訝,或激動,或愁苦,或哀傷。
仿佛少年才是這一刻的舞台主角。
就連薩克埃爾也呆呆地望著泰爾斯,一動不動。
快繩沉默著,望向泰爾斯的眼神多了一層意涵。
泰爾斯做了個深呼吸,把目光從納基的身上移走。邁步走向另一邊。
不知道是魔能的後遺症放過他了,還是獄河之罪終於修複完了,他體內的疼痛開始變得麻木,對他當前的狀態而言不值一提。
泰爾斯邁著虛弱的步子,走近抱著奈的貝萊蒂。
奈痛苦地咳嗽著,望著泰爾斯的眼裡卻映襯出火光,亮堂起來。
“殿下,我們……”看著不再呼吸的納基,貝萊蒂強忍著胸膛裡的感情,才剛剛開口,就被泰爾斯舉起右手止住了。
“等一下。”少年搖搖頭。
貝萊蒂立刻合起嘴唇,沒有半分異議。
仿佛這是他的天職。
也許是受剛剛的事情所影響,沒有人想要打斷泰爾斯的舉動。
像之前一樣,泰爾斯單膝跪在奈的麵前,看著這個此時此刻仍然一臉笑容的男人不住地咳嗽。
“鈍擊後的大量內出血,好不了了——作為後勤官,我很清楚。”奈艱難地笑道,臉色蒼白,冷汗不止,他身側的貝萊蒂則不忍地閉上眼睛。
泰爾斯哀傷地注視著他。
“薩斯·奈,次席後勤官。”少年認真地道。
奈下意識地推了推抱住他的貝萊蒂,挺起胸膛。
似乎想要更加得體。
隻聽王子輕聲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