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室衛隊的隊伍馬不停蹄,一路掠過無數街區,穿越暮光區、晨星區,直奔永星城中心。
泰爾斯則情緒低落,如行屍走肉般隨波逐流,被簇擁著前進。
儘管匆匆趕路的隻有他們二十餘騎,但不知不覺,從身邊掠過的警戒官和治安隊卻漸次增多,看似巧合,卻此起彼伏,不經意間驅散、隔開道路上的障礙與人群,讓他們一路暢通無阻。
但泰爾斯實在提不起研究他們的興趣。
“您知道,幾個月裡,希克瑟先生給我寫了幾封信……”
終於,在難熬的沉默裡,基爾伯特還是開口了。
“跟我談了談您的學業。”
他同樣低沉的嗓音裡帶著幾絲為難。
泰爾斯恍然回過神來。
“哦,老烏鴉。”
年輕的星湖公爵一振精神,努力告訴自己不應該把無謂的情緒帶給身邊的人。
“對,我還沒謝謝他呢,龍霄城裡多虧了他……”
感受到王子的變化,基爾伯特的語氣略帶振奮:
“他提醒我,您的進度有些超前。”
強打精神的泰爾斯努力集中注意力:
“超前?”
基爾伯特點點頭:
“是啊,雖然那是難得的評價,但是……”
外交大臣眯起眼睛,那一瞬間似乎有些失神:
“收到老師的信後,我有時候會想,也許……也許我,也許我們都太心急了些。”
泰爾斯不解地看著他:
“關於什麼?”
基爾伯特歎了口氣,語重心長:
“至少在永星城,在您這個年紀的貴族少爺們……他們關心得更多的,是外貌和衣著,宴會和女孩兒。”
外貌和衣著。
宴會和女孩兒……
是麼。
泰爾斯略略一頓,回想起自己過去的六年。
那些歲月裡,他關心的是什麼呢。
他經曆的,又是什麼呢?
公爵不由得微微失神,但他馬上調整過來。
預感到基爾伯特要勸誡什麼的泰爾斯擠出笑容,搖了搖頭。
“你該回到幾年前,那時候,懷亞也不過才十幾歲。”
聽到熟悉的名字,基爾伯特·卡索微微一愣。
隻見王子望向北方的天空,含笑開口:
“然而那些年裡,你兒子關心得更多的,是他的劍……和我。”
泰爾斯笑著,想起侍從官懷亞·卡索的一舉一動,音容笑貌。
聽著周圍的馬蹄聲浪,看著四周的親衛環繞,泰爾斯突然意識到……
儘管回到了星辰,回到永星城,然而這些保護著他的王室衛隊……
是如此陌生。
這讓他越發懷念曾經也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熟悉的麵孔。
懷亞,羅爾夫,普提萊,傑納德,威羅,還有那個偷雞腿烤兔子的……
從永星城到樺樹林,從斷龍要塞到龍霄城。
從往昔,到現今。
而他們現在,在哪裡呢?
泰爾斯不由得出神。
“我很高興您如此青睞他。”
基爾伯特的話把他拉回現實。
“但是關於這個話題……”
星辰的狡狐麵色複雜,卻語帶驕傲:
“您知道,懷亞在北地這幾年裡,回了好幾趟永星城。”
泰爾斯點點頭。
隻見基爾伯特微微眯眼:
“可他大概沒跟您提過,他是回來看未婚妻的?”
沉浸在對故人思念中的泰爾斯,下意識地複述了一遍基爾伯特的話。
未婚……
泰爾斯臉色突變!
什麼?
王子訝異地扭過頭。
隻見基爾伯特一臉笑眯眯地看著他。
“懷亞?”泰爾斯瞪大眼睛反問道。
基爾伯特點了點頭,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感傷:
“懷亞。”
懷亞?
泰爾斯吃驚地張大嘴巴,死死盯著基爾伯特。
懷亞·卡索?
那個古板、嚴肅、小老頭似的……
那個天天板著臉,拘著禮,跟羅爾夫大眼瞪小眼……
那個總是“用力過度”,全身上下硬邦邦的懷亞?
泰爾斯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努力消化著這個消息。
而基爾伯特隻是淡淡微笑。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晃了晃腦袋。
懷亞啊懷亞!
沒想到啊沒想到啊!
他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欣慰:
沒想到你這個濃眉大眼的也……
直到基爾伯特的下一句話:
“所以說,您今年的年紀也到了……”
泰爾斯麵色再度一變。
“咳咳咳……咳咳……”王子突然咳嗽起來,在馬背上的身影痛苦地佝僂著。
基爾伯特老臉一僵,繼續道:
“須知,您有義務為偉大的王國血脈延續……”
“咳!咳咳咳——”王子的咳嗽聲越來越大,蓋過外交大臣的嗓音,甚至連左右隔著不短距離的王室衛隊都奇怪地回過頭來。
最終,基爾伯特隻能惋惜地搖頭。
“好吧。”
“這個話題就節省點吧。”
泰爾斯的咳嗽聲瞬間消失,腰背比旗杆還直。
基爾伯特眯起眼睛,看著毫無自覺的泰爾斯在馬上安然撫胸的樣子,臉上寫滿了“我就知道”式的無奈。
“那我希望,接下來的消息能讓你感興趣。”
泰爾斯這才像是突然回過神來,自然而恍然:
“消息?”
基爾伯特輕輕頷首,麵色重新嚴肅起來——每到這時候,泰爾斯就會想起懷亞,想起對方看到羅爾夫時的表情。
但外交大臣的下一句話讓王子的思緒也凝重起來。
“最新到的信鴉,從北方來的。”
北方。
泰爾斯皺起眉頭:
“是普提萊和懷亞?”
“不是。”基爾伯特搖了搖頭,麵色卻無一絲放鬆:
“但是……”
隻見外交大臣策馬靠近了一點,聲沉字重:
“數天前,龍霄城完成了戰爭動員。”
龍霄城。
聽見這個熟悉的名詞,泰爾斯的指節微微捏緊。
基爾伯特的話在繼續:
“一萬人所組成的遠征軍集結完畢,準備前往祈遠城,加入戰局,西征自由同盟。”
泰爾斯深深皺眉。
那個瞬間,仿佛所有關於北地的記憶都回到了腦海中——戰爭,逼婚,動員,龍霄城聽政日裡所發生的一切。
一萬兵力。
泰爾斯回憶著自己對龍霄城的印象。
對龍霄城而言,不多也不少。
那麼……
“領兵的貴族是誰?”
星湖公爵表情凝重:“這場仗,由誰來打?”
基爾伯特點了點頭,準確地報出信息:
“狩郡與折紙郡的領主,卡恩·克爾凱廓爾伯爵,將擔任龍霄城遠征軍的副指揮官。”
克爾凱廓爾。
泰爾斯的腦海裡浮現出英雄之廳裡那個獨臂伯爵的堅毅臉龐。
他歎了口氣。
“果然,統軍的是龍霄城裡最能打的那……”
但說到這裡,泰爾斯卻微微一愣:
“等等,基爾伯特。”
“你剛剛說——‘副’指揮官?”
王子驚異地望著基爾伯特。
基爾伯特抿起嘴唇,點了點頭。
等等。
克爾凱廓爾隻是副指揮官,那就意味著……
不。
泰爾斯臉上難以置信的驚詫越來越大。
基爾伯特話語肅穆:
“根據最近的消息,龍霄城沉寂二十年後的第一次大規模揮軍遠征……”
“由那位稚嫩的沃爾頓女大公戎裝挎劍,掛帥統軍。”
“上陣親征。”
女大公……
上陣……
親征……
那個瞬間,泰爾斯呆怔在原地。
而基爾伯特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他,靜靜等待,把王子的反應儘收眼底。
他的眼前似乎重新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在黑暗中哭泣著問他,自己能不能逃跑的身影。
瘦弱。
單薄。
委屈而無助。
弱小亦孤獨。
扒著他的手臂,躲在他的身後。
瑟瑟發抖。
“哦……”
“這樣啊……”
星湖公爵怔怔地收回表情,下意識地點頭,喃喃自語。
“哇噢。”
他僵硬著臉,卻強迫著自己喊出一聲壓抑的驚呼。
但沒人知道,此刻的他是如此感覺奇特。
五味雜陳。
難以言喻。
但下一秒,他腦海中的那個身影回過身來,露出一張他同樣熟悉,卻全然不一的麵孔。
那張在強壓下含著晶瑩,汗濕了額頭,卻仍努力撅著小嘴的臉蛋。
頑強。
倔強。
固執而不屈。
堅毅且剛強。
站在最高的座位前,站在萬千軍隊中,振臂而呼。
一呼百應。
仿佛過了好久好久。
久得連基爾伯特都忍不住發聲提醒的時候。
“所以他們成功了,”泰爾斯幽幽開口,努力忘掉不必要的畫麵,強迫自己開始考慮更實際的東西:
“祈遠城的羅尼,戒守城的萊科,還有龍霄城的沃爾頓——埃克斯特的三城之盟。”
“他們終究站在了一切。”
泰爾斯的語氣依舊空洞,但他的精神漸漸恢複,大腦轉動起來:
“麵對倫巴所挑動的西方動亂。”
想到這裡,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
“那我們呢?”
換了彆人,麵對這樣的提問也許摸不著頭腦,但基爾伯特知道他要問什麼。
外交大臣緩緩出了口氣。
“如您所見,既然您已經歸來,而西部前線也風波平息……”
基爾伯特嘴角微彎:
“那無論是威廉姆斯男爵麾下的王室常備軍,還是西荒眾領主辛苦募集的征召兵,就沒有理由再留在荒漠裡,費時費力地巡邏了。”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所以,失去星辰牽製,勢單力弱的自由同盟,孤城獨守,麵對北地三大雄城,麵對近乎小半個埃克斯特王國……”
星湖公爵睜開眼睛,這一次,他變得冷靜而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