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次充好,備位充數。”
話音落下,泰爾斯等了好幾秒。
直到凱瑟爾王的臉上,終於有了幾絲不同尋常的變化。
“戰馬,拉車,”國王輕哼一聲,伸手拾起詹恩的信件:
“有趣。”
泰爾斯把他的表情儘收眼底。
少年微微一笑。
“但如我所說,小花花不是待宰羔羊。”
王子收斂笑容,肅聲道:
“可以預見,這匹新的贗品馬既萎靡不振,還步伐不穩,老大不願,拉起車來吭哧吭哧。”
“頂多,隻能算劣等。”
泰爾斯話音一變:
“至於原來的,那匹正品的馬嘛……”
那一刻,凱瑟爾王的目光如劍鋒逼來。
少年翹起嘴角:
“我猜,跟小花花這種湊數的比起來……”
“它一定少了許多毛病,既精神矍鑠還蹄鐵堅固,任勞任怨且兢兢業業。”
“必屬上等。”
鐵腕王沒有說話,他隻是放下信紙,靜靜地等著泰爾斯的回答。
王子的語調慢慢上揚,就像在緩緩展開一個故事:
“比如說,它能讓你在擴編常備軍的時候,既不必憂心錢糧預算的短缺,也不用忌諱輿論名義的壓力,甚至不用費心周知禦前會議的各位臣僚,不用跟老油條的王國部門你來我往、扯皮抬杠。”
泰爾斯說得慢條斯理,卻看見凱瑟爾王的眉頭越來越深。
“隻要有你、梭鐸、黑先知三個人,隻需要國王、軍務司、王國秘科三巨頭,就足夠解決問題。”
“安全、順利、成功、低調、不留後患地,擴編王室常備軍。”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眯起眼睛:
“或者更多。”
鐵腕王聽完了少年的話,但他沒有立刻反應。
巴拉德室陷入深深的死寂。
似乎連燈火都被凍結了。
但泰爾斯很有耐心。
他熟悉自己所處的戰場。
鐵腕王沉默了很久,這才沉聲開口。
“那麼,那匹正品的馬,你是怎麼找到的?”
泰爾斯盯了他很久很久,這才微微點頭。
“我從許多渠道那裡,了解過西邊的概況。”
西邊。
凱瑟爾王沒有說話。
泰爾斯緩緩道:
“我知道,自血色之年以來,西部前線維持了這麼多年,以法肯豪茲為首的那群西荒諸侯,早已經老辣狡猾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你無論懷柔撫慰,還是敲打警告,甚至兜頭狠揍,都沒個卵子用。”
“但你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撕破臉皮,不能鬆開傳說之翼的惡犬項圈,放他血腥屠戮趕儘殺絕,用對待獸人戰俘的方式對待敕封貴族,那會讓整個星辰沸騰失控。”
泰爾斯嚴肅起來:
“所以,你幾個月前大耗錢糧,儘遣王室常備軍去西荒那個泥潭,就很不合理。”
“你不是去敲打諸侯的,因為沒用。”
“也不是去毀家滅族的,因為不敢。”
“更不是去千裡迎子的……”
泰爾斯目光一閃:
“因為在你眼裡,我還沒有那麼重要。”
巴拉德室裡越來越冷了。
凱瑟爾王的眼神慢慢變了,他不知不覺地離開椅背,向前傾身。
“沒錯,今天早上梭鐸大人的提案,什麼削減璨星私兵,什麼在中央領試行常備軍擴編,都隻是冰山一角。”
“至於長達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的暗中前期準備,也不僅僅是為了擴編。”
泰爾斯的聲音越發冷厲:
“在幾個月前的西荒領,在我歸來王國的前夕……”
“你儘遣王室常備軍的三大部主力,不計耗損西征荒漠,不為彆的……”
隨著王子的話,凱瑟爾王的瞳孔緩緩縮緊。
泰爾斯輕聲吐字,用最平緩淡然的語氣,道出最驚心動魄的事實:
“隻為在荒漠戰爭之後,在一場最緊急最慘烈的獸人和荒骨人入侵裡,名正言順,規模可觀地,擴編你的王室常備軍。”
“你要抓住西荒諸侯們齊聚一堂,家底儘出的千載良機,掠奪他們的資財,吸取他們的養分,以充軍資。”
“然後,趁著領主大人們蹊蹺敗戰損失慘重的時刻,一鼓作氣,不容反對地解散他們臃腫無能的征召軍隊。”
寒風暗嘯,燈影飄搖。
泰爾斯目光凝結,心情沉重:
“憑西部前線長期處於軍事管製的優勢,就地施行兵製改革,重訂邊境防務,重立規章製度。”
“最終,就像失去自主權的恩賜鎮一樣,你要從根本上,從根源裡,廢黜罷免西荒封臣的自主軍事義務與權利。”
凱瑟爾王微微低頭,燈火閃爍,映出他眼眶下的一片陰影。
泰爾斯狠狠咬牙:
“權力起自暴力。”
“在閔迪思三世用了一百多年,才堪堪削弱他們的經濟、政治、文化、外交和地位特權之後……”
“你,鐵腕王,凱瑟爾五世,你想挾千軍萬馬之力,雷霆萬鈞之威,風馳電掣之速,浪潮席卷之勢……”
“在西荒的這片土地上,把封臣領主,諸侯貴族們自建國以降的天然軍事權利,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掃入曆史的垃圾堆。”
泰爾斯死死盯著沉默的凱瑟爾王,卻不禁想起在英靈宮裡麵對過的查曼·倫巴。
“一旦功成,顯赫如法肯豪茲,微末若拜拉爾的西荒家族,將徹底變成空有頭銜與財產,徒留家譜與曆史,卻再也無力反抗國王之威的一介富家翁,大地主。”
“並最終擴及全國,鑄就星辰統治的新常態。”
泰爾斯幽幽道:
“完成賢君棋局的——終極一步。”
凱瑟爾王沒有說話。
他隻是深邃地盯著第二王子。
“所有這些,”終於,好一會兒之後,凱瑟爾王的聲音才輕輕傳來,“都是你自己想到的?”
泰爾斯眼神一動。
“當然不是。”
“是有人告訴我的。”
凱瑟爾王目光一動:
“誰?”
泰爾斯揚起頭,坦然受之:
“所有人。”
凱瑟爾王目露疑惑。
隻見泰爾斯露出笑容:
“上至王公貴族,下到黎民百姓。”
“甚至是你。”
“國王陛下。”
凱瑟爾王狠狠蹙眉。
但是泰爾斯輕哼一聲:
“還記得嗎,回國後見你的第一麵,你對我所說的話。”
“那把劍。”
“以及,正因為那把劍,我才會成為星湖公爵。”
凱瑟爾王眯起眼睛。
星湖公爵抬起頭來,雙目神采奕奕:
“而你之所以,會對我收下法肯豪茲的那把寶劍極度不滿……”
泰爾斯冷冷道:
“不是因為已經發生的事情。”
“而是因為你計劃之中,那些本該在西荒發生,卻最終沒有發生的事情。”
凱瑟爾王的眼眶緩緩放大。
“是的,你在西荒的行動失敗了,你沒能按原計劃那樣,在西荒,在千載難逢的條件下,完成你的兵製改革。”
“而馬失前蹄,功虧一簣,不為其他。”
“正是因為……”
泰爾斯舉起一根手指,輕輕地點了點自己:
“我。”
王子話音落下。
巴拉德室一片死寂,四下闃然。
足足十秒的時間裡,鐵腕王沒有絲毫回應。
但他看泰爾斯的目光,慢慢變得不一樣了。
從之前的不屑、漠然。
變成了……
“現在我知道,”終於,凱瑟爾五世輕聲開口:
“你是怎麼在北方活下來的了。”
“北極星。”
北極星。
桌子底下,泰爾斯狠狠攥緊了拳頭。
他沒有認錯。
那一刻,國王的眼中所透露出的,是深深的凝重。
陌生。
以及忌憚。
泰爾斯微微一笑,語速輕快了一些:
“現在,我長得足夠快了嗎?”
凱瑟爾王眉心聳動。
“足夠負擔起星辰王國的重量了嗎?”
泰爾斯眯眼打量起國王:
“足夠讓我,參與這個棋局了嗎?”
泰爾斯語氣輕鬆,頗帶調侃之意。
但那一瞬,鐵腕王突然抬眼,氣勢倏然一變!
“從剛剛到現在,”凱瑟爾的話語極度寒冷,目光鋒利無匹:
“你所說的這些事情,能彌補你悍然闖宮的愚蠢後果嗎?”
泰爾斯一愣:
“也許這是兩件事……”
可凱瑟爾王不屑冷哼一聲,毫不客氣:
“那你說這些有個屁用。”
“負擔個幾把的重量。”
聽見這粗俗的回應,泰爾斯不由一怔。
“我承認,你的表演挺好看。”
“但可惜,一刻鐘用完了。”
“告訴瑪裡科先鋒官,我恩準他執行對王子的懲戒——因他強闖宮禁,大逆不道的罪責。”
言罷,鐵腕王扭過頭去,冷酷而粗暴地結束這場對話。
泰爾斯緊緊皺眉。
果然。
他的父親,不是一個會為意外輕易動搖的人。
哪怕麵對的……
是他的兒子。
但僅僅一秒後,泰爾斯的表情就舒展開來。
“你想要嗎?”
凱瑟爾王眉心一蹙。
隻見狹窄、黑暗、寒冷的巴拉德室裡,泰爾斯搓了搓自己手臂,看也不看長桌對麵:
“你還想要嗎?”
鐵腕王沒有抬頭,眼神裡卻露出一絲疑惑。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指了指桌上的信件,淡淡道:
“如我所言,詹恩不會讓你輕輕鬆鬆就占了便宜,這匹劣等馬隻會往坑裡走,不好騎。”
“但是,你還想要嗎?”
那一刻,泰爾斯回想起釺子在酒館裡蠱惑他人時的語氣:
“你是否還想完成它,還想完成整個星辰王國,甚至說是整個埃羅爾世界都史無前例的大變局……”
凱瑟爾王的表情微變。
王子的聲音越發清幽,語氣耐人尋味:
“改革兵製,扭轉法統,收諸侯之兵,揚王者之師。”
“從此讓王室常備軍,成為西荒領土地上唯一、正統、合法而強大的暴力武裝?”
巴拉德室裡恢複了安靜。
直到幾秒後,國王的聲音同樣響起,嘶啞,冷酷,一字一頓。
“什麼,意思?”
泰爾斯緊緊握拳。
那一刻,他突然感覺到,國王曾經帶給他的,那些讓他呼吸沉重的壓力,徹底無影無蹤。
“如果答案是‘是’,”泰爾斯聲音沉穩:
“那麼……”
他的目光和凱瑟爾王的眼神在空中相遇:
“我能幫你。”
我能幫你。
那一刻,鐵腕王的目光變得危險,冷峻,微妙。
他扭過頭來,重新正對泰爾斯:
“你……”
“記得嗎,父親,”泰爾斯打斷他,感覺空氣從未如此輕快,“當我說,‘我來拯救你’的時候……”
他微微一笑,目中有神:
“我是認真的。”
“在你,在星辰王國的至高鐵腕王,隻能委屈巴拉地騎著詹恩這匹劣等駑馬,頂著一身破銅爛鐵陳盔鏽甲,踩著一路的高低不平顛簸磨蹭,還要硬裝出逼格滿滿霸氣十足的樣子,去追尋你的星辰夢的時候。”
凱瑟爾王的目光倏然冰寒。
泰爾斯撲哧一笑,攤開雙手:
“怎麼,你還真以為,我稀罕你那頂破爛王冠?”
巴拉德室裡,兩人遙遙相對,燈火與寒風是他們唯一的聽眾。
鐵腕王沉默了一會兒,卻堅決地搖頭:
“它不能彌補你今日愚行的後果,星辰王子謀反逼宮,你活罪難逃。”
泰爾斯的情緒沉了下來。
“我知道,但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泰爾斯回望著他:
“你怎麼說,父親?”
凱瑟爾王沒有發話,隻是定定地盯著他,目不轉睛。
泰爾斯第一個在對視中敗下陣來。
“好吧,我知道,不是西荒也有南岸,反正你無論如何也有辦法……”
他歎了口氣,離開座位,向門口走去。
“那我就走了。”
泰爾斯無所謂地向後招了招手:“把我軟禁在閔迪思廳裡吧,鞭刑還是絞架,悉聽尊——等等,絞架還是算了,我不喜歡被掐脖子的感覺。”
就在此時。
“沙王。”
泰爾斯腳步一頓,他的手指停在了門把上。
星湖公爵抬起頭,並不轉身,隻是凝望著幽黑冰冷的石門:
“什麼?”
國王悶雷般的嗓音從身後傳來,冰冷如故,聽不出是同意還是拒絕:
“這是很久以前,米迪爾王兄連同軍務司、外交司、王國秘科,四方共同定下的行動計劃。”
“行動代號:沙王。”
米迪爾。
秘科。
沙王。
泰爾斯抓住最關鍵的幾個詞。
他深吸一口氣,鬆開門把,轉過身重新麵對凱瑟爾五世。
“沙王,沙王?”
泰爾斯眯起眼睛,搜尋起基爾伯特為他講解的王室譜係。
“你說的,該不會是‘賢君’的孫子,在終結曆年好大喜功遠征大漠,卻落得個慘敗虧輸血染黃沙,恐懼得丟下封臣部屬,挖沙鑽坑恥辱逃命,自詡‘隱身等於無敵’,徹底葬送四代先王黃金時代,成了西陸千古笑柄的‘沙王’,那位與您同名的——”
泰爾斯一頓,輕哼道:
“凱瑟爾四世?”
鐵腕王沉默了一會兒。
“不。”
他不容反駁地否認:
“我說的是,在3年,被實權封臣出賣而遭遇慘敗後,靠著一支小型雇傭兵團自荒漠生還,發憤圖強痛定思痛,頂著貪生怕死揮霍無度的惡名,也要把那支見錢眼開得雇傭兵團留在王都,給付不菲薪資提供昂貴補給,最終成就一支不為任何諸侯、屬地、血緣、役務所轄製的職業軍隊,也即王室常備軍的前身,是那一位‘沙王’——”
凱瑟爾王眼神一厲:
“凱瑟爾四世。”
被實權封臣出賣……
將雇傭兵團留在王都……
成就王室常備軍的前身……
聽見這個不一樣的人物傳記,泰爾斯若有所思。
“現在,你坐下。”
凱瑟爾王冷冷道,不容置疑:
“我們談談。”
談談。
看不見的角度裡,泰爾斯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翹起嘴角。
他緩緩地回過頭來。
“我以為,一刻鐘已經到了?”
凱瑟爾王冷哼一聲,遠遠地瞥視著他:
“是的。”
“對你而言。”
泰爾斯穩住自己的表情,做了個深呼吸,這才拉開椅子,重新坐了下來。
“當然。”
“對了,瑪裡科先鋒官是很有前途,值得信任,”王子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溫和地道:
“但我想,讓他接任首席刑罰官,掌王室成員懲戒一事,還是慎重考慮吧?”
他微微一笑,緊緊盯著凱瑟爾王的表情:
“您怎麼看,陛下?”
但長桌儘頭,凱瑟爾王隻是幽幽地望著他。
“小子。”
“在我讓瑪裡科把你拖出去絞死之前。”
鐵腕王眼神危險,語氣不善:
“收起你那得意忘形的嘴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