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一夜魚龍舞
宴始。
歌聲從花萼樓中傳了過來,落在薛白耳中。
“昭昭有唐,天俾萬國。列祖應命,四宗順則。申錫無疆,宗我同德。曾孫繼緒,享神配極……”
薛白不由在想,若沒有那麼多的傾軋,能專心地享受這一晚的上元燈會,邀三五好友吃吃逛逛其實也不錯。
忽然。
“二郎?真是二郎?”
薛白轉身看起,一個青衣老仆從一群仆役中跌跌撞撞向他奔過來,人未至已嚎啕大哭。
他退了兩步,避開這老仆想要扶他的手。
對方動作略略一滯,情緒卻沒有任何停頓。
“老奴總算找到二郎了啊……阿郎!你失散多年的兒子回來了……讓我進去!我要見阿郎,告訴他二郎回來了……”
守衛花萼樓大門的是龍武軍士,手中長戟一架,直接將這老仆推開。
“退!”
“我要見阿郎……弘農郡公府的二郎找回來了!”
“再不退,格殺勿論!”
“阿郎啊!老奴找到二郎,死而無憾了……”
“何事喧嘩?”
果然,有內侍匆匆跑來。
一切都還是依著李岫、楊慎矜的安排,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薛白卻隻是不動聲色地冷眼旁觀。
此時花萼樓中一支舞樂結束、另一支歌舞還未開場之時,老仆的動靜已驚擾了禦宴。
……
禦宴上,楊慎矜聽聞自家老仆“找到二郎”,激動難安,起身請罪。
“臣管束下仆無方,因家事驚擾了聖人觀燈的雅興,可否容臣暫且告退,處置家務?”
李隆基聞言朗笑,親和而不失威嚴,道:“今夜上元宴,談的本是家常,血脈乃大事,你不妨與朕說說。”
聖人垂問,雖是丟臉之事,楊慎矜也隻好在殿上說出來了。
“聖人厚愛,臣慚愧。此事乃起於開元十九年,臣有一愛妾姓薛,懷了身孕,被原配所驅……多年之後。直到去年老仆聽說臣原配早已過世,便將那孩子帶回長安,不想路上遭了盜賊,臣是失而複得,得而複失啊!”
他故意將此事說得起伏,果然讓聖人下令,召那老仆與楊慎矜之子來覲見。
李娘對此事好奇,趁著這間隙與李騰空議論,卻又聊到她那夫婿。
“你可知我夫婿與楊慎矜沾親?”
楊洄出身於弘農楊氏觀王房,祖上是隋觀德王楊雄。到如今,觀王房比二王三恪還要顯赫。
楊洄之父名叫楊慎交,襲封觀國公,與楊慎矜同輩;楊洄之母是長寧公主,她雖為聖人不喜,但在中宗皇帝時賣官鬻爵,富可敵國。
李娘挑駙馬時,生母武惠妃正得寵,千挑萬選,才挑出了這一等一的家世、富貴,而且楊洄相貌好、人也聰明,樣樣都好。
也因這層關係,她把楊慎矜視為壽王一黨,主張道:“不知楊慎矜這外室子是怎樣的人品才乾?也到了婚配年紀,可由我來安排。”
“我也不知呢。”李騰空應道。
已有內侍引著人登上了花萼樓。
李騰空本是隨意一瞥,忽然間卻呆愣住了。
那登樓而來的少年郎步履從容,雖處於驚濤駭浪之間,猶給人一種氣定神閒之感,不是薛白又是誰?
她心肝一顫,恍然明白過來,必是父兄與他議定的,讓他成為高門之子才可娶她。
為此,他竟不惜欺君?!
李騰空卻沒留意到,身旁的李娘也是呆愣在那,眼神滿是疑惑與不解。
“不可能的!絕不會有這種事……”
~~
父子相認之事,暗中早與駙馬楊洄打過招呼。
楊洄是聖人之女婿、楊慎矜之同族、弘農楊氏最顯赫的觀王房嫡係、與李林甫聯手害死廢太子李瑛的同黨,在此事之中將要起到的角色也頗為重要。
當身後腳步聲響起,楊洄正站在殿中談笑。
“說來,楊二郎與我也是同族兄弟……”
他回過頭,臉上還帶著得體的笑意。
但卻在一息之間,他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他目光直直看著薛白那張臉,瞳孔震動,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如見了鬼一般。
腦中驚濤駭浪般,隻有一個念頭在翻湧。
“絕無可能,絕無可能!”
然而,薛白的反應出乎了楊洄的意料。
這少年郎隻是很平靜地站到了離他不遠處,一絲不苟地叉手行禮,開口道一句“聖人上元安康”,沒有任何異樣。
楊洄乾咽了一下,喉頭滾動,小小邁了兩步,打量了一番,腦子裡閃過各種雜亂的思緒。
“不是。根本沒有這麼老成,感覺就不是同一個人,年紀更大,更高,隻是長相一樣而已……”
“駙馬?駙馬?”
楊洄回過神來,一抬眼,見到的是一張十分和藹可親的笑臉。
高力士已站在了他麵前。
這位最得聖眷的大內侍穿著紫袍,身高六尺五寸,肩寬體闊,威儀不凡,若不看那張笑臉,比許多武官還有氣勢。
“駙馬,聖人問話,覺得二郎與楊中丞長得像否?”
楊洄自覺失禮,連忙向高力士躬身,答道:“像,很像。”
高力士親切地笑道:“楊中丞曾說過‘吾兄弟三人,儘長六尺餘,有如此貌、如此材,而見容當代以期全’,好風采啊……小郎子,伱怎還不認你阿爺?”
說話間,他已轉向了薛白。
隻是,方才的話語卻似有深意……楊慎矜被引用的那句話,有點狂了。
薛白當即應道:“回聖人、回高將軍話,我雖失了記憶,但近來卻偶能回憶起一些過往經曆,比如讀過的書、聽過的話。與楊中丞所述情形,毫無相關,此事,也許是弄錯了?”
李林甫本在閉目養神,聞言忽然睜開眼,目光如電射向薛白。
為相府做事的官員即使無過錯,他也是想殺就殺,沒想到薛白今日竟敢違逆他的意思?
此子叛了!
在李林甫對麵,李亨一直在吃肉喝酒,此時動作稍稍一停,馬上繼續捧起酒杯一飲而儘,仿佛此事與他無關。
“二郎,我可是你阿爺……親生阿爺啊!”
楊慎矜詫異了一下,顧不得在禦前失儀,連忙轉過身把雙手搭在薛白肩上。
醞釀了幾息,再開口,他聲音裡已飽含了為人父的舐犢情深,還有微微的顫抖。
“當年是我對不住你們母子,你心裡有怨……但父子血脈、天地人倫,你始終是楊家的兒子啊!”
楊慎矜高大的身軀擋在了聖人與薛白麵前,死死盯著薛白的眼,目光滿是提醒之意。
——豎子,你倒是演啊!
趁聖人最高興之時,拜倒磕頭,喚一聲“阿爺”,此事就這般敲定,相府、楊宅皆大歡喜,從此良人美眷、前程似錦。
隻要簡單一個舉動,從白身搖身一變為公卿世族,一步登天。
薛白趁此機會,大膽地將目光往上首看去。
他看不到禦座,隻能看到侍宴在兩旁的妃嬪們,饒是他兩世所見美色無數,也覺驚豔,因李隆基沒有皇後,所納妃嬪皆憑喜好,全是世間絕色。
今夜整個興慶宮的宮婢都隻有一種發髻,唯她們各有不同,雙鬟望仙髻、墮馬髻、半翻髻、高髻、雙垂髻,更兼彩衣繽紛,坐在那如百花齊放,爭奇鬥豔。
一眼望去,春蘭夏竹秋菊冬梅各有不同,唯有她們頸前的白皙與豐盈相似。
若說長安燈火是今夜一大盛景,此時宴上妃嬪則是另一大盛景,讓人目不瑕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