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得寶歌
禦史台。
“聖人製,國家設文學之科,本求才實,苟容僥幸,訪聞近日浮薄之徒,乾擾主司,禦史中丞王鉷奏請覆試,宜準……”
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歡呼。
元結轉頭看著這場麵,忍不住笑了起來,拉過薛白說話。
“次山兄說什麼?”
“雖有波折,然此時此刻,我還是很振奮!”元結隻好提高音量,道:“我等至少教世人知曉,大唐男兒不可輕辱!去他娘的‘野無遺賢’,放屁!”
難得聽到這位大才子罵粗話,薛白不由也笑了起來。
“放屁的野無遺賢!”
杜五郎振臂高呼,登時帶動了氣氛。
於他而言,他既沒參與今科春闈,也沒想過求名望,腦中根本沒有利害關係,做這一切純粹就是因為看不慣。
打破了當權者荒謬的謊言,給天下布衣哪怕多掙一個名額,於他已是足夠狂喜之事。
“郝昌元,你看到了嗎?覆試了,我們還要遞上你的血狀!”他在心裡狠狠地呐喊。
薛白看向李俶,隻見有龍武軍上前保護著這位皇孫,將他帶走了。
連著那封血狀一起。
同時,有宦官上前,再次召薛白入宮覲見。
臨走之前,薛白回頭看向顏真卿,見到了老師眼中深深的憂慮之色。
借隨侍聖人的機會乾涉朝政很危險,師徒二人之前已聊過這個話題,此時終於應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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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從禦史台走了出來,注目看著薛白等人離去的背影。
隻見一個小宦官與兩個龍武軍衛士走在前麵,那所謂的“春闈五子”走在後麵。
禦史台離大明宮還有很遠,需要向東從景風門出皇城,再經過三個坊才抵達丹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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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苑歌舞依舊。
薛白走過曲徑,遠遠便見百餘名曼妙的少女舞師正在齊舞,形成一個驚豔而震撼的舞台。
謝阿蠻是領舞,她今日裸著一雙玉足,打扮成采蓮女的模樣。
唱歌的不是許合子,而是“宮中第一箏手”薛瓊瓊,她的聲音不像許合子高亢,更婉轉些。
她們在演的不是《淩波曲》,而是一首頗有江南風韻的歌。
“得寶弘農野,弘農得寶耶。潭裡船車鬨,揚州銅器多。三郎當殿坐,看唱得寶歌……”
李三郎確實坐在殿中看,老眼中含著怒氣。
薛白站在殿外等著,等一曲舞罷,謝阿蠻、薛瓊瓊等人盈盈一拜過了,方才上前。
楊家姐妹卻不在,她們也救不了他。
“請聖人春安。”
李隆基沒說話,坐在那捧著酒杯擰了一口。
薛白遂也不動,如木樁一般站在那,像是因感受到了帝王給的壓力而被嚇到了。
高力士沉著臉上前,叱道:“小小年紀,什麼事都敢摻和,不怕死嗎?”
“高將軍,我沒做錯什麼……”
“還敢嘴硬,那封狀紙何人給你的?”
“一個名叫郝昌元的舉子,落第後交給杜謄。”薛白實話實說,“此事做錯了嗎?”
“做錯了,何人讓伱當眾拿出來的?”
“沒有何人。”薛白顯得有些茫然,道:“我就是聽了郝昌元的故事,心情激動,見了廣平王,忍不住就交給他了。”
“還不實話招來?!”高力士抬手一指,叱喝道:“被人利用了還不知道?!”
薛白愕然,不語。
李隆基還肯見他、還使高力士問話,他其實是鬆了一口氣的。
至少,高力士這句“利用”是實實在在要救他的命。
這說明李隆基雖然發怒,但不至於因一個十六歲的無知少年為諸生、落難者聲援就發怒而殺人,這個天子的格局還沒低到那種地步。
否則為何參與此事的杜五郎等人沒有被召過來?
因為真正值得忌憚的是,有人利用一個經常入宮打牌的弄臣來乾涉國事。
說得更簡單些,薛白借著聖人的庇護,逃脫了李林甫的迫害,申張正義……這都沒關係,問題是當申張正義的矛頭直指聖人,這到底是誰的主意?
太子?
“我被哥奴利用了!”
忽然,一句石破天驚的話,連李隆基都愣了一下。
高力士再看薛白,不由睜大了眼。
“將軍問我為何摻和韋堅案,此案與我本不相乾,無非是一時義憤。”薛白道:“此時想來,難怪京兆府殺了郝昌元也不來找我要血狀,怕是有人故意的。”
話到這裡,他愈發坦誠。
“聖人,其實我之所以把血狀交給廣平王,是因一時氣不過。我們好不容易爭取到了覆試,我有了聲望,好爭下一榜狀頭,偏東宮使人來搶功,我遂心想‘那就把這樁麻煩事也辦了吧’。”
“豎子!”李隆基終於大罵出口,“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實話。”
薛白一雙眼睛真誠無比。
“我說的都是實話。高將軍說有人利用我,我一想也是,就是有人利用我對付東宮,是右相吧?可為何提出韋堅案能對付東宮?太子從中貪墨了不成……”
“夠了。”
“聖人,我知罪,我與右相有私怨,遇到壞事都往他身上想。”
“閉嘴。”
薛白當即噤聲。
他自知瞞不過李隆基,因此說的絕大部分都是實話,矛頭直指李林甫。
今日,東宮跑來搶聲望,他就對付東宮;結果,李林甫顯然已經進了讒言,想把他與東宮綁在一起陷害;他既然知道了,轉頭就對付李林甫。
三者之間沒有盟友,隻看誰露出破綻,誰就得被捅一刀。
當然,薛白還不配與他們相提並論,他隻是兩塊巨石間的一株小草。
總之當著高力士的麵,他隻能把臟水往李林甫頭上潑才能存活。
氣氛安靜,高力士低下頭,退回了聖人身後,低聲道:“聖人,查清了。”
意思是,他傾向於相信薛白給出的這個可能——
李林甫故意不把事情辦好,留了一封血狀給激憤的諸生,提前讓東宮知道右相服軟了,使東宮來搶聲望,之後再到聖人麵前來痛哭,利用聖人的怒火以謀私。
當年,武惠妃就是用的這一手段,哄著聖人殺了三個兒子。
至於李林甫謀什麼私?
韋堅案涉及的財物,真的全到禁苑裡了嗎?
聖人從不過問此事,李林甫肆意牽連,真就沒有私心嗎?
今日先跑來告狀,豈非是利用聖人的情緒給東宮下眼藥,殺薛白以泄私怨?
……
“三郎當殿坐,看唱得寶歌。”
李隆基忽然開口唱了一句,語氣裡微微有些譏意。
這首《得寶歌》是韋堅開通漕渠,船隻駛到望春樓下時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