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君自抉擇
十月下旬,長安小雪,草木積霜。
延壽坊,王忠嗣宅。
業已出嫁的王韞秀今日回來,安排仆役灑掃院落,以備過些時日王忠嗣回京述功。
她近來之所以心焦,因楊銛故意讓元載嚇唬她,“裴冕案或將牽連王將軍,趕緊投奔楊黨保命”。
攻下石堡城的消息讓她稍微鬆了一口氣,希望事情真如李靜忠所言,邊鎮用胡人之策隻是為了激勵胡將,督促戰事。
既然戰事順利,想必一切會好的。
忽然,有馬蹄聲響起。
王韞秀聽得出那有數十騎,且在小巷中騎馬穿行的速度很快,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
久未開過的沉重大門被緩緩推開,揚起灰塵。
馬嘶聲與腳步聲傳來,王韞秀回過頭,看到那風塵仆仆的身影,驚訝得喊話都帶了哭腔。
“阿爺!”
她迅速跑到王忠嗣麵前,抱拳,行了個軍禮,壓抑了哭腔,道:“阿爺怎回來了?”
不愧是將門之女,動作利落,毫無小女兒之態。
“聖人急召,故而連夜趕回。”
王忠嗣臉色沉毅,眼眶發黑,身上猶披著甲胄,甲上的血汙與路上的灰塵黏在一起,已完全乾了。可以想見,他得到聖旨時應該還在石堡城,來不及換甲就從隴西趕回。
大部分人都不知他要回京。
長安城還在為下個月高仙芝、封常清等安西將軍述功獻俘一事做準備。到時,小勃律王與吐蕃公主將被扣押著獻於闕下,那是何等的國威?
相比而言,原本被寄予厚望的攻破石堡城一戰,因拖拖拉拉而失去了期待,沒掀起太大的波瀾。
“阿爺已去麵聖了?”王韞秀問道。
“沒有。”王忠嗣大步入院,親自安頓著他的戰馬,“聖人體恤我趕路遙遠,容我歇息兩日。”
王韞秀聽得再次不安,幾次張開口,欲言又止。
隨同歸京的將士開始搬東西,也沒彆的行李,馬匹的草料,更詳細的戰功冊,以及一個個京兆府籍士卒的骨灰。
若不將這些戰死者的身後事辦妥,往後朝廷還要向他們的家屬收租庸調,故而王忠嗣很重視此事,親自再數了一遍,沒有骨灰也有遺物。
“明日去辦,務必親眼看著府吏銷籍……盔甲卸了送還兵部,你等先還家吧,也久未見妻兒了。”
“喏!”
田神玉脫掉身上盔甲,發現傷口又破開了,血與裡衣黏在一起,扯開時一陣生疼。
“還呲牙,現在怕疼了?”田神功上前,輕輕扇了弟弟一掌,幫忙將他的盔甲卸下。
“這才幾個人,還得把盔甲寄到兵部?”
“聽說前陣子有邊軍老卒殺人了,天子腳下出了這等事,防範嚴些,應當的。”
田神玉不屑道:“雜胡麾下,軍紀自是不如我們嚴。”
“閉嘴,禍從口出。”田神功似乎知道更多內情,眼中泛著些思忖之色。
兄弟倆一瘸一拐相互攙著出了王宅,田神玉抬頭看著天色,小聲道:“阿兄,宵禁前還來得及,去拜訪郎君,讓他知道我們回來了?”
“用你去說?”田神功叱道,轉頭往後看了一眼,“回去看你婆娘,該知道自會讓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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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韞秀扶著王忠嗣在大堂坐下,目光看去,她這個高大威猛的阿爺臉上又多了許多皺紋,刀刻的一般,胡子也花白了。
“阿爺可知長安出事了?”
王忠嗣道:“天寶六載,事算少的。”
想來,皇甫惟明是在五載年初就落罪了,他則從年初撐到了年尾,以儘量少的傷亡攻下了石堡城,已無憾了……本以為會無憾了。
“元載打聽到了一些消息,恐哥奴要對阿爺不利。”王韞秀低聲說了起來。
王忠嗣閉目養神,像是睡著了一般。
聽著女兒說完了長安城之事,他想了想,先問道:“楊銛都加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了?政績如何?”
“是否讓元郎來與阿爺說?”
“唉。”
王忠嗣似不太喜歡這個女婿,且元載一來,定要勸他轉投楊銛。
他想了想,問道:“你既去過少陽院,可知殿下對楊銛拜相之事如何看?”
少陽是東方之意,因太子不能住在東宮,這些敬重太子之人往往以“少陽院”代指太子居所。
王忠嗣問的是個對他很重要的問題,楊黨是與東宮合作應對危機,還是隻想拉攏他一人。
這問題王韞秀還真知道,應道:“殿下希望楊銛能支持東宮,但楊銛不願表態。元郎說,國舅想單獨宴請阿爺。”
王忠嗣擺了擺手,不答。他此前就收到了女兒的信,一直都不表態。
不多時,元載匆匆趕來,身穿淺綠色的官袍。
短短半年時間,他已一躍為從六品下的高官了,不再是當年那個一無所有而遭嶽父家輕視的貧寒子弟。
然而,王忠嗣對待他的態度依舊有些淡漠。
“不必多禮,先說你是以王家女婿或楊銛心腹之身份與老夫相談?”
元載道:“丈人勿怪,世事豈有絕對?小婿自然是王家女婿,亦無礙於協同楊相處置國事。丈人或許對楊相有些偏見,實則楊相掌權以來,有兩樁政績,一則推行榷鹽,以稍緩租庸調之弊,二則普及竹紙,以解天下用紙之缺。事雖小,而惠及天下百姓……”
王忠嗣不耐聽,抬手打斷了元載的滔滔不絕,問道:“國舅希望我如何做?”
元載稍微沉默了一會兒,有些失望。
他預想的是,舌燦蓮花說一通楊銛的好,太子的軟弱,盛情邀王忠嗣到曲江池彆宅去赴宴,宴上賓主俱歡,其後再談條件。如此,與眼下說出口,完全是兩回事。
但王忠嗣顯然心中已有決斷,並不想接受這種拉攏與腐蝕。
“若不願說,無妨。”王忠嗣道:“老夫累了,你與十二娘回吧。”
“丈人且聽小婿細說。”
元載先走到門邊,揮手讓小廝守好,方才踱步,繼續侃侃而談。
“天寶五載,皇甫惟明回京述職,暗中帶了數十死士,待他落罪貶謫。這批死士便一直是東宮在蓄養……”
才聽到這裡,王忠嗣已是目綻怒色,雙拳緊握。
“丈人莫惱,小婿所言俱是事實。”元載不慌不忙,走近了些,道:“李靜忠曾指使死士坑殺薛白,楊慎矜案便是東宮心腹裴冕為遮掩死士而炮製。這些,丈人不知道嗎?”
王忠嗣臉色難看,搖了搖頭,道:“老夫不會信你。”
但王韞秀已經信了,一瞬間背脊發涼,明白李靜忠說她杞人憂天是哄人的,這件事遠遠比她預想之中還要嚴重。
“韋堅案、皇甫惟明案,哥奴沒有冤枉東宮,太子居心叵測,聖人對此心若明鏡,然三庶人案影響未消,聖人寬厚,不願廢儲,一次一次給太子機會,唯望太子悔過,能自罪於天下。太子卻是如何做的?再次指使死士殺裴冕滅口!”
元載突然激動起來,以手指天,問道:“丈人還不明白嗎?你受到的猜忌來自何處?儲君覬覦神器,天子不能自安,猶以寬仁再給你們一個表態的機會。國舅拜相,受任於千鈞一發之際,為的便是要消彌這場禍事,如何消彌?丈人你該給聖人一顆定心丸。”
說話間,他雖是女婿身份,卻敢直視王忠嗣的眼睛。
“丈人沒有參與東宮這些陰謀,也不會協同太子篡位,事到如今,務必表明忠君體國之決心了!”
王忠嗣坦然注視著元載,眼中毫無愧色。
之後,他的威嚴壓得元載漸漸透不過氣來。
“誰讓你這般構陷儲君的?”
“小婿沒有。”元載道:“國舅不是哥奴,國舅看透此事,猶一心維護社稷穩定……”
“他為拉攏邊鎮,你為鑽營官位,當老夫看不出。”
“沒有!”
但當王忠嗣眼中突然浮出殺氣,元載還是有些心虛,瞬間有個縮脖子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