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開春
天寶七載,戊子鼠年,元月二十七日。
杜宅,西廂。
風漸停,被吹動的窗紙不再晃動,一直作響的吱呀聲終於停了下來。
離天亮已剩不多時了,屋中人的動作有些匆忙起來。
“該回去了。”
“不想動,我好羨慕楊玉瑤,能自居一府,隨心所欲。”
隨著這幾句抱怨,黑暗中有人趿了地上了繡鞋,飄然而去。
薛白在殘存著溫熱氣息的被窩裡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再醒來不知是何時辰,隻見紙窗外春光明媚,他頗為悠閒地起身,在院中伸了個懶腰開始活動,一邊看著杜家諸人忙著備禮,那是要到薛宅向薛三娘下聘的聘禮。
此事表麵上看起來是杜五郎有本事,說服了他阿爺阿娘。實則是杜宅擔心再拖下去就配不上薛家了,希望先將婚約定下,待春闈之後再擇日完婚。
薛白就是借口商議婚事到杜宅住了兩日。
“薛郎,阿郎已回府了,請你醒來了過去一趟。”
到了書房,隻見案幾上放著一根腰帶,腰帶上掛著個銀色的魚袋,魚符則落在外麵,兩邊分彆刻的是“吏部功考司”、“郎中杜有鄰”。
杜有鄰一身紅色官服,坐在胡床上,神態有些踟躇,一見薛白就道:“出了點小麻煩,有人問起薛靈了。”
“無非是有人想爭這個狀頭。”
“不知,但禮部崔尚書與我有些來往,私下裡說,已有不少士子告狀,說薛靈久不露麵,或已死了,你當守孝,不能參與今科春闈。”
說著,杜有鄰道:“是我考慮不周,你我兩家議親,反倒引得有心人注目了。”
“無妨的。”薛白道:“早有人在說了,我們兩家議親,而薛靈不出現,讓他們更加確信此事了而已。”
“伱可有計較?”
“恰是讓他們現在吵得大聲,待我找到薛靈,更能讓他們閉嘴。”
“能找到就好啊。”杜有鄰撫著長須,小聲提醒道:“你平素稱呼也該注意些,直呼其名總是不好。”
“放心,也就是在伯父麵前如此。”
聽得薛白如此親近,杜有鄰眉毛一挑,不由笑了起來。
但他心裡其實也在犯嘀咕,如今剛要與薛家女兒訂親,便有這種聲音,真要把那濫賭鬼接回來,這些孩子們還如何過日子。
天寶七載一開年,便給人一種流年不利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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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出了書房,去了後花園,與杜妗拉著手到了假山後麵說話。
“阿爺喊你過去做甚?”杜妗故意嚇唬他,問道:“發現了我們的事了?”
“沒有。”薛白道:“薛靈的事,人安置在何處?帶出來露個麵吧。”
“年節前讓達奚盈盈換了個地方藏著,我讓她將人帶回長安一趟。”
“好,春闈當日,讓他到禮部附近露個麵,就當是來看我,讓禮部官吏看到即可。”
“知道了,我在查是哪些人放出流言,此事不好查。”
“名望太高了便是這樣,都知道我要狀頭。”
薛白說著,心念一動,沉吟道:“將薛靈帶來之時,讓老涼、薑亥在暗中盯著,看是否有人跟蹤。”
杜妗問道:“你擔心他被人弄死了得守孝……此事背後有人在對付你?”
“目前還沒察覺到異樣,李林甫忙著,李亨躲在深宮裡,不過是謹慎些罷了。”
“好,那你好好備考,我會盯著。”
“辛苦你了。”
杜妗湊到他耳邊,小聲道:“那你……揭榜那日陪我。”
“好。”
“再待一會兒,阿姐拉著阿娘說話。”
“……”
其實杜妗夜裡說的不錯,總在杜宅待著總是不方便的。待薛白從後花園出來,杜五郎看他時的表情就有些奇怪,像是知道了什麼秘密。
“怎麼了?”
“找了你與二姐許久。”
“有事?”
杜五郎見薛白麵不改色,反而有些疑惑了,道:“高三十五在前堂,你交的朋友真是越來越老了。”
“他比王將軍還是年輕的。”
“不,我問過了,他比王將軍還大一歲。”
歲月蹉跎就是這樣,哪怕杜五郎活到高適那個年紀更一事無成,如今大家要一起赴考,以兄弟相稱,總是有些尷尬。
薛白就不尷尬,道:“無妨,我依著子美兄的稱呼,平輩論交。”
杜五郎不由白了他一眼,嘟囔道:“我比他小兩輩……”
兩人到前堂見了高適,照例,先是妄議時事。
“如今聖意已決,命高將軍接替安西四鎮節度使,召夫蒙靈察回朝任官。”
“啊?”杜五郎問道:“為何?高將軍確是犯忌了。”
“滅小勃律國一戰,高將軍表現太過出彩,主帥壓不住他,揚言欲殺。若高將軍立功而死,誰又為朝廷賣命?”
但說到底,此事之所以有這結果,多少還是受聖人的喜好影響。好在世人更喜歡高仙芝,沒有引起非議。
高適又道:“岑參得到了高將軍的賞識,邀他赴安西擔任幕府掌書記。他正在考慮,問薛郎覺得如何?”
薛白點點頭,道:“可,想必他最後會決定去。”
天寶七載一開年,他總有一種有許多親友要離開長安的感覺。
但也有些友人將會見到,比如劉長卿也要再赴長安參考。
正說著話,全福過來通傳道:“五郎,有好友來訪,自稱楊暄。”
“我的好友?”
杜五郎雖然不太認可這個說法,但還是請了楊暄進來。
“我就知道薛郎也在。”楊暄入了堂,道:“阿爺有急事讓我與你們說。”
若真是急事,楊釗就不會讓兒子來說了,無非是來表功的。
之所以要讓楊釗坐上禦史中丞之位,就是要給楊黨爭取幾個進士名額,想必是有結果了。
楊暄也不在乎高適這個外人在場,大大咧咧笑道:“阿爺已打點好了,首先保我們三人都能中榜。”
若隻管自己中榜,薛白根本不需要楊釗。薛白不應,靜待下文。
“至於我們要的名額,右相也答應給阿爺了。”楊暄道:“但得以另一種辦法,過幾日,禮部會把題目先給我們,要想點關東士子,文章得讓人服氣……”
薛白微微皺眉,看向高適。
有一瞬間,他察覺到對方沒那麼興奮了。
說來,高適所求的若是一個公平應試的機會,隻怕緣木求魚了。
在這世道下,他們能做的就是謀出前途,再圖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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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七載的春闈定在二月初九。
而在二月初五,薛白便從楊釗手中得到了進士科的試題。
“去歲禮部侍郎李岩被你們鬨得罷免了,今科由禮部尚書崔翹親自主考,另外是吏部侍郎達奚珣,還有我,以禦史中丞之名覆核,但說到底,最後還是右相在把持。聖人要點你為狀頭,你莫寫得太差了……”
交代了好一會兒之後,楊釗遞過了試題,倒是頗為詳細。
帖經他們不需要;策問題有五道,問的錢糧財賦相當;最重要的是詩賦,詩題是《龍池春草詩》和《鑒止水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