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取代二合一)
風把偃師縣城裡的喧囂聲吹到了洛河邊。
碼頭上的燈籠已全被點亮,岸邊的篝火也被點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夜裡又有大漕船到了。
漕工們已推舉出了十二人。雖有幾個人認得任木蘭並願意推舉她,但人數實在太少,她最後還是落選了。
十二人登船後,首先與薛白談。
“我是新任的偃師縣尉,已到任半月有餘,今夜才有機會認識你們。”薛白雖在笑,身上卻帶著股官威,“希望不會太遲。”
如果可以,他本該更早地插手漕運,因為他整個奪權計劃的核心就是瓦解漕工。
高崇的權力何處來?以安祿山為靠山,因走私而結利益,權錢使他能夠上下打點,而漕幫則是其武力基礎。
要打破這個武力基礎,需要更大的權錢。
於是薛白撒了個謊,說聖人派他來查案,其實他說“想替聖人去看看”隻是順著李隆基“朕十年不出關中,天下無事”的幻想,若打破這個幻想,昭應縣令李錫就是前車之鑒。好在,這個謊言暫時就沒人能戳破,而現在是它威懾力最強的時候。
若說偃師縣的世紳掌握著一半的田地,是主人;那漕工、農戶、耕農則是奴隸,但其實也是另半個主人。
大概這般了解了情況之後,薛白才開始傳達他的想法。
“為何?”
“聖人都親自關心了,朝廷的決心還不大嗎?”
時間一點點過去。
“明府便打算這麼辦?”
“漕幫的都聽我說,替縣丞鎮壓叛亂,每人賞十錢!”
高崇趕到城門時,還有六名衛兵在那守著,披甲執戟,那陣勢一般人就不敢對衝。
“郭萬金、李三兒已死,唯有高崇負隅頑抗,清除這枚毒瘤,才能讓漕工們過上好日子。”
“縣令……縣令去守望京門了。”
“一貫!”
他說他暫時想取代高崇,其實說的是暫時學習安祿山積蓄。但他又大可不必像安祿山一樣暫據一隅,以範陽、平盧為據點,因為他計劃與安祿山又不同……他有身份,但需要實力。
“打開。”
“往後你會知道。”
所以,他才沒有像彆人一樣與光同塵,也沒有像王彥暹一樣死掉……
“邴老既是縣署吏員,緣何夜裡還在碼頭上?”
高崇不知說什麼才好,他一直以為薛白的後手在洛陽、在長安。
高崇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喝令身邊的範陽老卒去震懾他們。
“帶我去看他。”
有幾個跟著他跑的家丁便丟下刀,自往城中尋地方躲藏了。
崔晙心知外鄉來的官就是這般,見勢不妙,隨時做好保命的準備,反正他們的祖產祖墳也不在這裡。
“高崇逃了?”
他這話,比薛白抬起牌符都要快。
他四下一看,世紳們有了主心骨,又開始讓家丁們聚集過來。
聽到的秘密越多,他越不可能活下去。
~~
“高崇逃了!快追。”
“進去。”
“高崇殺了我兄弟。”宋勉道:“縣尉若能為八郎報仇,宋家必有厚報。”
有幾個持刀的郭家家丁當即向薛白那個方向衝去。
這聲音也傳到了官船這邊。
“先說工錢,得分順遊、逆遊,我們偃師的拉的是從洛陽到河口這一段路,順遊一裡二錢,逆流一裡三錢,我至少先保證,官府的這個工錢,每一錢都到漕工手上。”
“應該做的。”
吵鬨了許久,元義衡也趕到了。
“薛白?”
十二人大多數是替漕工接活且比較實在的渠頭,或是船主,唯有一名老者不是。
當然,薛白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讓偃師縣的四千漕工全都站到他這一邊,隻需要讓他們不再支持高崇,這就夠了。
“縣令畢竟是一縣之長,不能調動更多人手?”
城門處正亂成一團,看守城門的衛兵是呂令皓的人,而高崇也派人來奪門。城內既有世紳家丁,也有郭家家丁趕過來。
“說有用的。”
雙方都不是兵丁,相比起來,走私販、人販確實比欺壓農夫的家丁更凶狠一些。
“你猜。”
高崇也發了狠,咬咬牙,便要讓身邊的老卒上去殺薛白。下一刻,卻顧忌起自己的安危。
與此同時,杜有鄰也站在船頭許諾,並派人去高聲宣揚新的政策。
他寧願相信他敗在陰差陽錯,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寧願相信李唐有天佑,也不相信薛白能一夜之間說服上千漕工。
卻是薛白直接拿起烙鐵,烙在了他的身上,疼得他撕心裂肺。
薛白道:“我很想知道。”
她一襲紅衣,顯得像是個劍師,其實不會武藝。
薛白選擇在夜裡過來,就是儘可能地避開高崇的人手,縣吏、商賈夜裡大多數都進城歇息了,轉運使的大官船一開來,燈火一照,聚過來的全都是苦哈哈,這些才是沒從漕運上得到好處的人,才有可能被瞬間收買。
“就這幾個衛兵?他……”
~~
縣城東。
武力若不能彈壓,讓薛白與這些世紳們勾結起來,都不知道要如何構陷他了。
局勢已經有了變化。
“你留下吧。”
將政策與數千漕工說清楚比殺人還費時,直到晨光隱隱從東麵的洛水下遊泛起了。
“你等可知,朝廷為何誅殺李三兒?因郭萬金、李三兒、高崇,乃驪山刺駕案之主使,謀反大罪!聖人隻誅賊首,前提是你等不可助紂為虐!”
爭權不是過家家。
“沒發生什麼,我把工錢給他們漲了三到四倍而已。”
“你要殺我?”
“我知道。”
十年不到洛陽,如今哪怕是昏君再臨洛陽,他高崇也不怕,到時振臂一呼,洛水上數萬漕工鬨事,連昏君都要頭痛!
“彆跟著高崇造反啊!朝廷要漲工錢了!”
一團煙氣冒著,薛白把手裡的烙鐵丟了,方才道:“都說了我知道,你非要猜,猜的還全錯。”
呂令皓的態度早就說過了,縣丞與縣尉,誰再動手誰就是反賊。
“這不是薛郎一開始說好的嗎?”
“嗞——”
“郾……郾城。”
“回縣尉,漕工不屬官府,自發推舉人來攬活。若說歸誰管,他們亦是民丁,歸由縣令管。”
說話間,呂令皓終於是到了縣署。
此事他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已經讓殷亮做了一整個的方案。
“好!杜公、縣尉大恩大德!”
有幾個吏員便要召集更多人手到縣城裡為高崇助陣。
那是野心的光。
“縣尉是說……發錢?”
十二人從官船下來,在碼頭上各自招過手下人,把他們轉運司、縣署要傳達的意思傳達出去。
~~
“呼……呼……”
“替本縣丞做事者,賞錢一貫。殺反賊薛白者,賞錢一千貫,可替代李三兒成為渠帥!”
他掌著武力,打得縣中官紳滿地找牙;他還有著層層關係,能使他們沒辦法把事情捅出去。
果不其然。
一方是縣丞,一方是縣尉與水陸轉運副使,雙方互相指責,皆言對方有罪,還是“假冒皇親”“謀反”等大罪。
縣牢裡,施仲與夥計們還被關著,連提審都沒來得及。
薛白一邊吩咐著人手去追,一邊問道:“為何?”
若他說,今夜發生了這麼大的亂子,還能瞞過朝廷,旁人肯定不信。
今日還有許多逃散的妖賊沒有捉到,街上不太安全,城中居民多不敢出門,薛白幾次回頭,都沒有看到人。
另一邊的巷子裡,齊醜、柴狗這才上前,道:“我們一直在縣署等著哩。”
“縣令呢?!”
高崇冷笑一聲,又指著宋勉所在的方向,道:“殺退他們。”
“我知道。”
崔晙道:“高崇都要奪武庫了!他奪了武庫,誰能製他?”
遠遠的,任木蘭跑來,道:“盆兒病了。”
“……”
他的眼睛越來越亮,像是閃動著光芒,有些瘋狂。
“什麼?”
“縣尉。”
喊聲響起,宋勉四下一看,迅速找到薛白,道:“縣尉,該殺了高崇。”
“我就知道!”高崇道:“我就知道是這樣!可恨呂令皓老烏龜不相信!”
莊阿四“咯”了一聲,就此倒了下去。
唯有四個範陽老卒還敢衝上去,但雙方一打起來,追兵也就趕到了。
最最沒有想到的是,漕工居然能在一夜之間反戈,這不可能,假的。
薛白是從縣署門房趙六口中得知,元義衡被派往洛陽了,於是派人截下了他。
支開宋勉,薛白與杜妗對視一眼,杜妗會意,當即小聲吩咐了幾句,安排了幾人也追殺過去。
“齊醜、柴狗呢?我讓他們押人回來。”
他目光落在老邴頭那襤褸的衣服上,問道:“邴老與孫主事相處得如何?”
但事實上,韋堅案之後,江淮發生了許多比今夜要嚴重得多的暴亂,就是瞞住了。官員們層層掩蓋,民間請舉子到長安告禦狀,最後搞出了“野無遺賢”的大案,皇帝查了嗎?
漕工雖然比佃戶們有組織,實則雜亂無章,是一群烏合之眾。若隻有一個聲音還好,兩個縣官的命令齊齊壓來,他們確實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高崇沒必要冒生命危險,轉頭對身邊的範陽老卒道:“走東門,洛河上有我們的船……”
高崇望到薛白的一刻愣了一下,瞬間明白過來。
薛白道:“與你說了那麼多,還不明白?我再說一遍,李隆基不可救藥了,懂了嗎?彆再說廢話。”
終於他進了一間破敗的小屋。
考慮來,考慮去,高崇臉上還有狂態,眼神卻閃爍起來。
高崇漸漸冷靜下來,喃喃道:“你一定是想詐我,你想要更多的罪證,一定是的。”
“不急,我們有很長的時間聊一聊。”薛白道:“我需要知道很多東西,你們鐵石是從何處開采的?陸上是由誰運輸?銅礦又是何處開采?銅幣是如何私鑄?武器……”
慘叫聲再起。
這就是整個計劃,關鍵隻有三步,製造證據、除掉關鍵人物、分化拉攏。
“縣尉。”
“阿姐更能做好這件事。”
“你也休想順著我查下去……”
老邴頭道:“小老兒妻兒都不在了,就住在津署邊,夜裡聽得動靜大,便過來了。”
“從驛館被帶到縣牢了。”
“郎君!”
“那些人是我帶來的,我得去。”
爛到昏君根本收拾不了,隻敢躲在長安自欺欺人,掩耳盜鈴。
老邴頭撫著稀疏的胡須,應道:“以前朝廷有個‘舟楫署’管理漕政,三十年前就廢了,轉運使管的是綱運,不涉具體由哪些漕工拉船,‘長運法’改‘轉般法’之後,明確由沿河縣令主持所在地段漕運。”
薛白臉色那不悅的神情一點點有了變化。
“小老兒姓邴,縣尉喚‘老邴頭’即可,偃師人,是縣署戶曹算吏。”
“縣裡可有設專門的曹署?”
高崇轉頭看去,見是許多漕工向這裡跑來,不由笑了起來。
薛白想問的就是呂令皓有沒有專門設置人來管漕運,聽他這般說便知是沒有了,漕運完全是把持在高崇手裡。
這些,與小小一個高崇卻無甚好說的,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宋先生,怎麼了?”
“……”
算上人數,這已經是一筆不小的錢了。
漕工們終究是領會錯了薛白的意思。
“往後你我攜手並進,得齊心為偃師好才行啊。”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呂令皓臉色終於浮起些笑意。
連他都沒有直呼聖人之名,薛白卻說了。
“崔公快退!”
“此前聖人賞賜給漕工的這筆錢,杜公也會查它的去向,縣裡則會補濟給漕工。”
“是。”
呂令皓卻是轉頭看向宋勉,道:“宋先生,可否與韋府尹說幾句好話?”
“逆流時還有四五倍?!”
“元先生來了。”
他早都催呂令皓拿下高崇了,早動手是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拖到現在,是處處被動。全縣就三十多個衛兵,也是久不訓練的,要守著武庫、城門,最該死的還是要守呂令皓的宅子。
“告訴我,碼頭上發生了什麼?”
……
前方,孟午帶著差役們迎上,道:“薛縣尉,你牽涉‘假張三娘案’需……”
薛白問道:“漕工歸你們管嗎?”
齊醜與孟午在縣署共事多年,眼看他一刀就被殺了,沒有悲傷,隻有害怕,大喝道:“高崇造反,河南府的大船都到碼頭了!不想當從犯的讓到一邊!想戴罪立功的,跟著縣尉乾!”
高崇需要的是讓漕工去助拳,而薛白隻需要他們待著不動;高崇有更多人手控製漕工,薛白則許諾了更大的好處。
“我走不動了……”
此時,高崇大概還有二百多武力,唯不知道那些世紳蓄養的家丁能否攔住其奪取武庫。
能這般回答,可見這老邴頭是看出了些什麼的,知道薛白與李三兒不對付。
薛白問道:“依明府之意呢?”
郭萬金人如其名,除掉他,薛白才可以抄沒其不義之財,作為收買漕工的錢袋子。
薛白道:“我知道你背後是安祿山,我還知道他想造反。”
“哈哈,你以為你贏了嗎?你沒有。你治不了我的罪,你信嗎?因為我沒有打開武庫。我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先犯了大罪,你找人假冒皇親。”
“安靜!都給我聽著,有妖賊假冒皇親,攻擊縣署,現在縣丞招你們捉拿妖賊,事後每人賞十錢,助個拳就相當於拉纖十五裡,體壯忠心的站出來!”
他一手扶住莊阿四,另一手握住刀柄,飛快地拔出刀來,又是一捅。
高崇不明白,但他終於發現了薛白眼神裡的狂意。
萬萬沒想到,薛白的目標是漕工。
“縣丞……”
元義衡明白薛白的意思,直接把法曹的牌符遞了過來,道:“明府要求儘快消彌事端。”
薛白遂把牌符丟給他,帶著人直奔縣牢。
“縣令請諸公也先避一避,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薛白臉色有些不豫,卻不得不接受這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