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冬至
範陽。
天寒地凍,雪虐風饕,一座城池屹立於風雪之中。
騎士們裹著厚厚的羊裘驅馬從城門魚貫而出,馳向南方。
城池內,節度使府的大門處許多人正在忙碌地準備著出行事宜,而在府邸深處一間大堂內,爐火正熊熊燃燒著,煙霧繚繞。
安祿山身穿一件粟特服飾,綠色左衽長袍,三角翻領,袖口鑲邊,端坐在高床之上,像是一座肉山。
擺在他麵前的則是堆積成另一座山的金銀珠寶,是他派出的商隊在各地經商、走私來的。每年他們回來獻寶,他都會親自主持祭祀。
巫師們擊鼓歌舞,諸胡人則拜倒在安祿山麵前,高呼“光明之神”。
安祿山在長安被稱為“營州雜種”,他是雜種胡,他生父是個姓康的粟特人;阿娘是突厥阿史那氏的女巫;他養父姓安,所以他也姓安。
但他原名“軋犖山”,正是粟特語的“光明”之意,他才是祆教光明之神的化身。
此時拜在他麵前的將領,康節、安太清、安守忠、安武臣、何千年等人,皆是信奉祆教,視他為光明之神的狂熱心腹。
“光明之神將帶我們洗掉前半生所有的汙穢,建新的光明之國……”
粟特語的囈語聲不停響著,直到火光吞噬了祭品,安祿山在信徒的攙扶下站起身來,緩緩往外走去。
一路走到了前堂,已有許許多多的幕僚、將領們恭候在那。
有一名孔目官趨步上前,這人不到四十歲,外表清瘦、目光深沉,乃是安祿山收羅來的河北士人,名為嚴莊。
“大府,出發嗎?”
“出發。”安祿山笑嗬嗬道:“長安有小人誣陷胡兒要叛亂,得到長安去讓聖人明白胡兒的忠心啊。”
還未出發,他已經開始了表演,對長安之行十分期待的樣子。
堂中沒有人發笑,隻感到肅穆。
已經被閹了的侍從李豬兒趨步趕到外麵的寒風中,在一匹高頭大馬邊站定,微屈著腿,低下頭,頂著安祿山的肚子助其上馬。
正此時,高邈匆匆趕來,稟道:“大府,高尚與阿浩回來了。”
安祿山才勒住韁繩,聞言眯起了眼,看向遠處的風雪。
高尚奉命南下去對付薛白,現在薛白已回到長安,借著王焊謀反陷害他,而高尚才剛剛回到範陽?還這麼巧,在他將要離開時趕到?
隻怕是自知犯了大罪,躲著觀望情況吧。
想著這些,安祿山臉上卻是顯出驚喜的笑容,呼道:“阿尚、阿浩還活著?!太好了!”
他忙不迭就要翻身下馬,引得周圍人手忙腳亂,李豬兒更是被壓在雪地裡,股骨差點被壓斷,痛得厲害。
“快,我要見他們。”
很快,有兩人被軍士們領了過來,該是高尚、田乾真。
安祿山已經完全認不出高尚了,昔日英俊的男子如今被燒成了一個像鬼一樣的醜八怪,觸目驚心。
“大府,我愧對……”
“阿尚!是你嗎?”安祿山一把捧住了高尚滿是疤痕的臉,哇哇大叫,“誰將你害成這樣的?我要殺了他!”
“大府小心,我現在是朝廷通緝的要犯,一路掩藏身份,好不容易才趕回範陽,生怕來不及勸大府。”高尚道:“此去長安,危機重重啊。”
“我知道。”
“不,我們小瞧了薛白,他是個狠人,他必已在長安準備好除掉大府,不得不防。”
安祿山道:“我才要除掉他,為你報仇。”
“時機未到,隻好暫忍。”高尚道:“請大府將我交給朝廷,換取聖人信任。”
“不!”
高尚既然回來了,安祿山根本就沒有再把他送走的道理,道:“伱到雄武城去,等著我帶著薛白的頭顱回來。”
聽得這安排,高尚稍舒了一口氣,感激地要給安祿山跪下。
安祿山一把扶起他,道:“光明之神洗淨了你前半生的汙穢,往後我們舉大事。”
“是。”
高尚想到自己卑賤的出身,如今浴火重生,不由眼含熱淚。
安祿山大笑著,拍了拍他與田乾真,重新在侍兒們的幫助下翻身上馬。
“兒郎們,回長安!”
~~
長安,皇城。
禦史台就在秘書省的南邊,薛白今日過來,先去探望了一眼以前的同僚。
蕭穎士、李華等人早早已到了衙署,正在一絲不苟地做事,李華見了薛白,欲言又止,開口談的依舊是國家大事。
刊報院那邊,王昌齡還未到,據吏員說他十分任性,每日來得都很晚,等旁人都散衙了他卻留下做事,再與友人飲酒,抨擊時政。
薛白看了長安城的報紙,知王昌齡近來新寫了一首詞,其中“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一句,與過往“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態度似有了些不同,原本倒還想與他聊聊,今日隻好作罷。
出了秘書省,過了街道就是禦史台。
禦史台大門朝北,頗有肅殺氣,內有三個院子,察院、殿院、台院,三院分立,差職不同。台院居中靠裡,察院、殿院則分列左右。
薛白是監察禦史,在察院任事,而他老師顏真卿則是殿中侍禦史,在殿院。
監察禦史隻有正八品上,但唐人並不以品階論官職高低,禦史是最清貴的官職之一,掌風憲、乃聖人耳目,所謂“禦史供奉赤墀下,接武夔龍,簉羽鵷鷺”,若有朝會,顏真卿這個殿中侍禦史是站在聖人身邊的。
察院有前後兩個廳,都廳、本廳,都廳為監察禦史們辦事之處,本廳為察院院長監察使的官廨。
薛白來過此處幾次,但以往都是來打官司的,到此任事還是第一次,到了都廳,見十多名監察禦史已經分列兩側站定,他遂站到最後。
稍等了一會,監察使毛若虛走了出來,端坐於座位上。
毛若虛年逾五旬,須發皆白,眉毛很長,蓋住了眼睛,顯得十分嚴肅,不慌不忙拿出一本名簿來,竟是開始點卯,這還是薛白在大唐為官以來首次看到的。
“薛白。”
一直到唱到這名字,毛若虛才抬起頭來。
薛白遂出列,行禮道:“見過監察使。”
毛若虛放下手中的名簿,淡淡道:“薛監察名滿長安,如今到禦史台察院任事,不知可會恃才傲物、桀驁不馴?”
正常而言,剛剛上任就遇到官長這般詢問,一般人都得謙遜幾句。
薛白沒有馬上回答,因知這毛若虛是李林甫的人,問這句話顯然不懷好意,估計緊接著就要下套了。
他遂應道:“恃才傲物自然不會,但想必會有理有據。”
毛若虛不動聲色,緩緩地點了點頭,道:“監察禦史有巡行州縣之責,今蒲州猗氏縣有人檢舉其縣令貪贓枉法,薛監察前往推鞠吧。”
薛白道:“我初到禦史台,接這麼大的案子,隻怕不能勝任。”
“薛監察在秘書省、偃師縣、長安縣皆政績斐然,兩年三遷,老夫信你能辦妥。”
“監察使,蒲州道遠難行,我體虛無力,此案可否另交旁人?”
這是崔祐甫在吏部授官時的回答,薛白倒沒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夠用上。
毛若虛微微一滯,目光落處,薛白身姿筆挺,精神奕奕,豈有半點體虛無力的樣子?
他臉色一板,正要開口喝叱,一陣大笑聲已經在都廳外響起,緊接著,兼任禦史中丞的楊國忠走了進來。
“今日察院好熱鬨。”楊國忠雖已是紫袍重臣,卻還難掩無賴氣質,像是來串門一般,“咦,阿白也在,走,到台院去,我有差事交代你辦。”
“中丞。”毛若虛起身,執禮道:“下官正有重要案子要交給薛監察。”
他既是針鋒相對,一點也不害怕楊國忠。
禦史台這些年一直在王鉷的掌控下,實際上則是在為李林甫排除異己,真論起來,在毛若虛眼裡,王鉷、楊國忠才是右相一係的叛徒。
“你我都有案子要辦。”楊國忠道,“那是你官大,還是我官大。”
“薛監察由下官直屬,中丞繞過下官交代他差事,隻怕不妥。”
“你彈劾我啊。”
楊國忠冷哼一聲,提了提腰間的玉帶,招呼薛白就走,他才不會留下與毛若虛爭吵,不論吵的結果如何,吃虧的都是他。
出了都廳,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啖狗腸的老貨。”
薛白問道:“你掌控不了禦史台?”
“我升官太快了。”楊國忠道,“上任禦史台的時間還短,三院主官暫時都還不是我的人。”
他並不以此為恥,反而擺出十分仗義的態度,攬過薛白的肩,道:“但你放心,隻要我在,就沒人能將你支出長安。”
“走了。”
“去哪?”
“找我老師。”
楊國忠兼任禦史中丞的時間說長不長,但其實已經不算短了,沒能樹立起威望,歸根到底還是其人能力不行,除了征納,彆無所長。
威望如何來的?
長遠而言,終究還是看實績。
顏真卿任監察禦史僅一年,出使河西、隴右,平反了大量的冤獄。當時五原有旱情,官員怠於政務,待顏真卿厘清縣中積案,天降大雨,五原百姓稱為“禦史雨”,世間自然沒有這麼神的事,無非是百姓感念他,願意給他美名。
他到了朔方縣,發現縣令鄭延祚兄弟三人在母親死後互相推諉,不肯辦喪,將靈柩放在僧舍二十九年。遂向朝廷彈劾,斷了鄭家兄弟的仕途。此案說來沒什麼,但為保前途而不肯守孝、偷偷隱瞞父母喪事的官員在大唐非常多,比如,達奚撫隱瞞母喪的案子,最後也是被達奚撫以供奉舍利的理由蒙混過去,顏真卿能辦成案子,其實已讓天下聳動。
一個官員有多少能力,旁人看著,心裡都有數,很多時候不說而已。顏真卿回到長安,禦史台自然有誌同道合的官員向他靠攏。
真要做事,薛白找老師,其實比找楊國忠這個禦史中丞要有用的多。
從察院出來,轉到殿院都廳,隻見幾個身穿綠袍的官員正在說著話往外走,被簇擁在當中的正是顏真卿。
“老師。”薛白上前喚道。
“莫叫老師了。”顏真卿擺手道:“在禦史台任事,你我隻以同僚相處。”
他身邊另一名禦史卻是打趣道:“莫喚老師,當呼‘丈人’。”
薛白被這般一說,有些不知所言。
顏真卿反而坦蕩得多,道:“議公事,莫說家事。”
說罷,他招手讓薛白也隨他們一道,喃喃道:“過了年,也該給你起個字了。”
“謝老師。”
薛白見老師與這些殿中侍禦史們有事要商議,也不急著說自己的事,跟在他們後麵。
一行人出了禦史台,卻是往西麵的推事院找了個議事廳坐下。
“此處不怕羅希奭遣人來偷聽了,顏禦史可說了?”
“好。”
顏真卿略略沉吟,開口道:“我方從隴右歸來,留意到金吾將軍李延業,私下宴請吐蕃人,且為了避京兆府與各坊盤查,他以宮中鹵簿儀節接送對方。”
“顏禦史可有證據?”
“尚未有,然我確定此事屬實。”
“李延業為天子近侍,為聖人所信重,與右相關係匪淺,此事我等務必想清楚。”
“等不得。”顏真卿道,“李延業任金吾將軍,管京師宿衛,此事不可輕忽,萬一遲而生變。”
薛白目光看去,見這幾人有的猶豫、有的堅決,他遂先開口道:“我隨老師彈劾。”
“好。”
“我等一並彈劾李延業又有何懼?!”
他們做事爽快,議定之後大家便署了名,各自回去寫奏折。
待眾人退去,顏真卿撚須思考著這樁案子,眼神微有些憂慮,又迅速平靜下去。
他轉頭看向薛白,道:“上任第一天便來找,有難事?”
“倒不是難事,但確是有事想請老師幫忙。”
薛白從袖子裡拿出一份名單,道:“這是哥奴想要舉薦補王鉷、王焊等人闕職的名單。想必其中有些人可以彈劾。”
顏真卿接過看著,道:“不僅有,還很多。比如他們想舉薦為水陸轉運使的宋渾。”
薛白道:“宋渾是名相之子。”
這說的是宰相宋璟,宋渾正是宋璟第四子。
“不錯。”顏真卿微微皺眉,道:“我與宋家是世交,宋家唯獨這宋渾不肖,飲酒嬉鬨,嗜好娼妓,他與哥奴關係親近,被哥奴舉薦為平原太守,結果宋渾於任上貪婪成性,多征收百姓一年的人丁稅。數月前才被告發過一次。”
薛白道:“我這裡有一封信件,或可作為證據?”
“何處得來?”
“另一個不肖子給的。”
“正好可打哥奴一個措手不及。”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迅速有了默契。
彈劾雖然不是太厲害的手段,但隻要彈劾得又準又狠,自能讓李林甫疲於應對,對右相府的聲望也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