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親公主府。
divcass=”ntentadv”張垍見過了嚴武,目送他的背影遠去,感慨道:“薛白看人的眼光好啊,從天下無數微末小官中挑出的幾人都是人才。”
“嚴武雖有才,但生性未免太涼薄凶殘了些。”
“戰國時,吳起殺妻,母死不歸,可謂涼薄?然,他在魏,秦人不敢東向;在楚,則三晉不敢南謀。”
“駙馬所言甚是。”
張垍踱著步,思忖著,意識到這是一個取代李林甫相位的千載良機。
整個局勢與薛白的計劃大概一致,李林甫失去了王鉷等於自斷一臂,再加上南詔一事,威望已經跌到了穀底。聖人都停封西嶽了,李林甫卻沒能壓住消息,其無能可見一般。
南詔生變,朝野嘩然,恰逢春闈在即,議論甚囂塵上,皆指哥奴阻塞聖聽,誤邊疆戰事,聖人需要一個更有才能、名望的宰相。
聖人一定快受不了最近這些煩心事了。
薛白唯獨料錯了一點,聖人做決定是按心情,而非對錯。就在薛白完成對李林甫的算計之際,其自身在聖人心中的印象也壞到了極點。
換言之,整個計劃很順利,隻犧牲掉了一個薛白,張垍隻能更堅決地向著相位邁進。
“駙馬。”此時有幕僚趕進廳中。
“喚‘少卿’。”張垍的氣質與過往有了些許不同,少了幾分瀟灑,多了幾分莊嚴。
“是,少卿。薛白使人把證據送來了,是張虔陀生前的奏章,在劍南進奏院被李延業盜走。能夠證明雲南府對閣羅鳳之叛早有警覺,但朝廷消息上下阻隔。”
“給我。”張垍接過看了一眼,眼神愈發凝重,道:“讓他的人刊出去。”
“他們說刊不了了。”
“為何?”
“朝廷不讓刊,他的人手已撤出長安。”
張垍道:“你去安排,不可留下任何痕跡。”
刊報不算難,如今長安城內多的是能刊私報者,雇一批人做,誰也不知是何人放出的謠言。
張垍為人謹慎,本不願如此,但這次薛白給的是非常重要的證據,一旦拿出來,朝野上下積攢了的對李林甫十餘年的怒氣將一次爆發出來。
立仗馬?真當滿朝文武是立仗馬?
先造聲望不難,難處在於,拿出這證據,勢必要觸怒聖人,如顏真卿、李泌、薛白一般,而交於旁人遞呈,來源亦不好解釋。
想到這裡,張垍有了計較,明白薛白為何把這個證據遞呈自己。
他猶豫片刻,下了決心,遂鋪開筆墨,開始寫奏折。
這封奏折首先替聖人解圍,認為南詔之叛朝廷沒能早作防備罪在李林甫,其次,舉薦了一批他認為對南詔形勢十分了解之人,官位雖不高,卻都是名望重於當時之士。
其中有嚴武,尚書左丞嚴挺之之子,八歲殺父之愛妾;劉晏,七歲被譽為神童,八歲時逢聖人封禪泰山,獻《頌》,授為秘書省正字;李泌,亦是神童,二十餘歲待詔翰林;顏真卿,一手小楷名冠當世;薛白,十七歲的狀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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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垍耐不住了啊。”
李隆基看罷奏章,如此感慨了一句。
對張垍,高力士也是說好話,道:“駙馬這也是想為聖人分憂。”
“說得不錯,他確是想代哥奴為朕分憂。”李隆基回憶了一下,想到張說,依舊不太高興。
他討厭張說的專權,但事隔多年,也想不起張說觸怒自己的那些小事,隻有印象一直在那裡。
“朕知道,論風度才華,張垍勝李林甫多矣,這些年,李林甫也老了。”
聽李隆基說張垍好話,高力士便反過來說壞話,講究的就是平衡聖人的情緒,道:“雖說分憂不假,但張駙馬近來做事,實在是有私心。”
“朕豈能看不出?操控輿情,許就是他在幕後主使。”
“他定是不敢,老奴更相信是薛白少年衝動,也不認為駙馬敢拂聖人的顏麵。”
“夠了,這些人是何心思朕都知道。”
莫名其妙地,李隆基心裡反而舒坦了一些。
事情又回到了臣子之間的爭鬥上,一切都是張垍、李林甫在爭相位。很不堪,但這是他這個聖人能掌控的。
相比起來,李泌、薛白直言南詔要叛亂更難讓人接受,幾個年輕人,以為他這個皇帝耳朵聾了、眼睛瞎了,要打他的臉來提醒他?
原來,是張垍利用了他們的年輕氣盛來對付李林甫。
想到這裡,李隆基怒氣消了些,剩下的怒火轉到了張垍身上,之後,他想到張垍要的隻是相位,此事隻怕也被人利用了。
真正想要皇位的隻有那一個人,李亨。
“聖人?”
“哥奴大概是老了,看看這幾個人誰能把南詔之事處置妥當吧。”
李隆基禦筆一勾,決定允許張垍也下場與李林甫爭相位,各儘其能,因為他需要儘快解決最近這些煩心事。
至於相位給誰,是他這個聖人的權力。
~~
三月初三,長安春意最濃,幾騎快馬馳入春明門。
薛白在正月十八離京,兜兜轉轉一個半月不肯過藍關,卻在得到詔書的三日內便策馬奔回了長安,因為聖人召他回朝任殿中侍禦史了。
時間已是天寶九載,他知道在潮州是改變不了天下局勢的,唯有長安,是大唐的頭腦與心臟。
能回長安,偶然嗎?
不,南詔一事,他表現出了能力、遠見、決心。那麼,隻要南詔事發,事情擺在那裡亟需解決,不論是誰想要儘快解決這個麻煩,都會起用他,至少一用他就能平息輿論。
隻要還有人想爭相位,甚至皇位。
而薛白已經慫恿了足夠多的人去爭,這些人總會忍不住冒出頭去承擔李隆基的不滿。並且在這危難之際利用他來解決事情。
……
春闈剛過,春明門大街到處都是各州縣來的舉子、生員,又趕上南詔叛亂,西嶽停封,到處可見人在抨擊國事,熱鬨至此。
有人從康家店的窗戶探頭出來,喊了一句。
“薛郎回來了!”
隨著這一聲喝,酒肆茶館裡湧出許多舉子來,七嘴八舌地唱著各種詩句。
薛白被堵在那兒,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心中猜想這是舉子自發還是張垍挑動。
“諸君,諸君隻知藍田驛對詩,可記得薛郎如何去的藍田驛?!”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最後,他們大多數人的喊話都彙成了同一首詩。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本是一句頗淒涼的話,但薛白的境遇變了,他沒有穿過雲橫秦嶺,而是回了長安家中,他的馬蹄沒有踏過藍關,由此,就連這詩意都變了,成了對李林甫的聲討。
此時歡呼著的人們未必是喜歡薛白,但他們卻可以肆意發泄十餘年來的積怨,把“西南生變,西嶽停封,聖人顏麵掃地”的過錯全推到李林甫身上。
士氣振奮。
連著念了十餘首詩,議了許多政事,有另一批士人從春明門大街西麵趕了過來,邊走邊大喊不已。
“爾等在做什麼?迎接逼反南詔的罪人不成?!”
“正是薛白咄咄相逼,逼反南詔王,爾等還敢把事情鬨大。”
“……”
薛白還騎在馬上,環顧四望。他才回長安,已感受到了民意洶湧。
但與其說是民意洶湧,不如說是相位之爭已到了最後的階段,張垍與李林甫都是卯足了勁,要證明自己更能妥善處理南詔之事。
而李隆基希望以此來掩蓋停封西嶽的尷尬。
上位者這些心思,往往不為士人所知,這些士人激烈爭論、麵紅耳赤,認為自己是對的,卻不知自己已是被操縱的木偶。
“閣羅鳳早有反意,一舉攻陷姚州,豈是被誰逼反的?”
“質子鳳迦異之死傳到南詔,閣羅鳳方才反的,豈能與薛白無關?”
“鳳迦異又為何潛逃你怎不說?”
忽然,更多人跑來,喊道:“南詔王已上表請罪,南詔沒有真的叛亂!”
這邊的舉子聽了,都不以為然,哄笑道:“哥奴還在粉飾太平,可笑可笑。”
“朝廷張榜,豈能有假?”
“顏真卿、李泌、薛白早有預言,反而被貶謫。因哥奴上下蒙蔽,阻斷聖聽,他現在為了保住相位,想還遮掩南詔一事,我們能信嗎?”
這倒是實話,如今李林甫的策略隻能是一條路走到黑,大事化小;而張垍要取代相位,則得正視南詔之叛,拿出平叛的策略來。
聖人大概打算看一看,能掩住就繼續用李林甫,掩不住了,那便隻能換相了。
而李林甫倒也有些手段,一片鬨哄哄之中,竟真有人拿著榜文跑來。
“閣羅鳳曰‘嗟我無事,上蒼可鑒。九重天子,難承咫尺之顏。萬裡忠臣,豈受奸邪之害’,他不願叛唐,實為奸邪所害!”
這話聽得薛白都皺了眉,喝道:“誰是奸邪?!閣羅鳳敢說是我在萬裡之外逼反了他嗎?!”
“薛白,你之所以指責閣羅鳳叛亂,為何?可是因雲南太守張虔陀的奏折?”
“不錯,”既然張垍舉薦薛白回朝,薛白還真就不怕出麵擔當,當即道:“李延業盜取張虔陀之奏章,證據確鑿。”
“那我告訴你,南詔叛亂,罪在雲南太守張虔陀!張虔陀為雲南太守,征求無度,屢奏憲枉,私通閣羅鳳之妻……”
聽得這話,眾人嘩然,忘了爭論,隻顧議論張虔陀與閣羅鳳妻子私通之事。
“諸君!南詔已遣使往長安請罪,閣羅鳳稱‘因虔陀讒構,令大唐與南詔互生猜忌,今吐蕃觀釁於浪穹,儻若蚌鶴交守,恐為漁父所擒。伏乞居存見亡,在得思失,幸容改過自新’,朝廷命我等不可再妄議時政。”
這般內容,確讓一些人感到了局麵緩和。
原本的憤怒也就消散了大半。
“諸君!”薛白問道:“閣羅鳳年逾四旬,其妻亦然。張虔陀奉聖命鎮守一方,會為了與一四旬蠻蕃婦人私通,誤家國大事嗎?”
“那是閣羅鳳的妾室……”
“若是妾室,張虔陀鎮守姚州,又是如何見到閣羅鳳之妾?除非閣羅鳳故意獻上去的。”
薛白說罷,驅馬上前,搶過一張榜文,徑直撕了。
“南詔早有反叛之意,哥奴亦知曉,故而命張虔陀築城收質、繕甲練兵。然而,哥奴錯估局勢,致局勢一發不可收拾。至此時節,猶將罪過推卸至為國儘忠而死的將領身上。”
他提高了些聲音,問道:“你等若是張虔陀,是否會私通閣羅鳳之妻?得此身後名,又是否寒心?”
人群中的回答稀稀疏疏的。
但已有人意識到,南詔王閣羅鳳處心積慮叛造,那看似虔誠的請罪表下,藏的是一顆極狡猾又野心勃勃的心。
亦有人能從這一樁所謂的“私通案”看到這大唐盛世的當權者已開始愈發軟弱了,他們真看不出閣羅鳳的說辭不對嗎?隻是願意給那小小的南詔王一個狡辯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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