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本沒有路
所謂“揚一益二”,指的是大唐除了長安城之外有兩個繁華富庶之所——揚州、益州。
益州也就是後世的成都,如今的益州城則分為二個縣,西為成都縣,東為蜀縣。
薛白來的路上,見到的是商賈林立、滿目繁奢的景象,若隻論熱鬨程度,比長安有過之而無不及。
長安城的商鋪多集中在東、西兩市,坊中雖有商業,也隻是攤販或是零星的酒樓茶肆。益州卻不同,沿街的民宅幾乎全都把牆拆了改成商鋪,放眼看去,那些當壚賣酒、織錦售布的女子幾乎都相貌姣好,難怪有“錦城多佳人”之說。
回到益州,楊國忠都顯得更浪蕩了一些,與鮮於仲通聊天都是眉開眼笑。
“許久未回來,感覺益州的小娘子更美了。”
“本以為國舅會在新都縣多待兩日,我準備過去迎接,失禮了。好在錦江畔的酒宴已準備好了,我們一會即可過去。”
鮮於仲通捧了一個匣子,說話時不動聲色地遞給楊國忠。
薛白離得近,看到楊國忠從中拿出一封房契來,其中有“地方六十七畝,院堂九進,池五,島樹橋道間之”之句,可見是一處豪宅。
益州這等好地,確實適合置彆宅。
“仲通太懂我的心意了。”楊國忠毫不忌諱,伸手彈了彈那契書,笑道:“這宅院就在錦裡附近,我喜歡。”
“能讓國舅入眼就好……”
“咳咳。”
有咳嗽聲打斷了他們其樂融融的交談,楊國忠這才想起來,讓鮮於仲通屏退左右。
很快,周圍的閒雜人等都下去,偌大的堂中隻剩下楊國忠、鮮於仲通、薛白,以及那披著鬥襏的高大男子。
“談正事吧,如何平定閣羅鳳?”
鮮於仲通收斂了神情,捧著一張輿圖鋪開。
這輿圖頗為簡單,用簡筆勾勒了山湖,代表了雲南境的地勢險峻,上麵畫著寥寥幾條道路。
他抬手一指,從益州往南劃,道:“大軍從益州出發,可走五尺道抵達石城。”
楊國忠不懂石城在哪,轉頭看向了薛白。
“曲靖?”薛白不太確定如今是否已有這個名稱。
“南寧州。”開口的是那披著鬥襏的高大男子,“‘秦修五尺道至建寧’,建寧即南寧州。開元五年,設為南寧州都督府,都督韋仁壽率軍民築石城,故又名‘石城’。”
說著,他掀開蓋在頭上的鬥襏,露出麵容來。
楊國忠敷衍地笑了笑,引見道:“這位便是聖人義子、曾經的四鎮節度使,王忠嗣王節帥。”
鮮於仲通大為驚詫,連忙執禮道:“見過王節帥,可這是?”
楊國忠道:“聖人欲用王節帥平南詔,然他威名太甚,恐南詔警覺,故詐病而來,以期出其不意。”
“隻怕難。”
鮮於仲通搖了搖頭,頗恭敬地引著王忠嗣到地圖前。
“王節帥請看,從石城出發前往太和城,僅有三條道路,南溪路、會同路、步頭路,雲南郡境內山多險地,彆無他途。南詔不同於小勃律國,小勃律國地處西域,沒想過高仙芝會萬裡奔襲,閣羅鳳卻深知大唐勢必不饒他,今已堅壁清野,固守太和城以待,絕難奇襲。”
王忠嗣道:“依你之意,該當如何?”
鮮於仲通道:“唯有大軍壓境,兵圍太和城,以國力摧之。”
王忠嗣聞言皺眉,抬手點了點地圖上的蒼山、洱海,問道:“閣羅鳳既堅壁清野,隻需要在此處設兩座關城,倚地勢而守,大軍如何攻破?”
“唯積年累月,以歲月斃之。”
“雲南境內山多地險,我軍若欲久圍太和城,糧草輜重如何為繼?”
鮮於仲通道:“唯廣征民夫。”
王忠嗣道:“兩千餘裡山川險道,得要有多少民夫方能運送大軍糧草?”
“八萬,若有民夫八萬,可往返兩千餘裡山川險道,供應六千精兵、兩萬輔兵之糧餉,可長年包圍太和城。”
鮮於仲通竟還真算過。
他臉色愈發凝重了幾分,再次向王忠嗣行了一禮。
“王節帥滅突厥,戰功赫赫,我景仰有加。然而南方與漠北不同,路險且長,毫無奔襲之機會。要打這一仗,隻能以無數的錢糧、人命來砸,倘若舍不得,我等無非稟明聖人,接受南詔的求和……”
“打得了!”
搶先開口的卻是楊國忠。
聖人以前是絕不相信閣羅鳳的叛亂,現在則是絕不能容忍,這一仗必須打,莫說八萬,就是十八萬也得擠出來。
“需多少錢糧,三百萬貫夠不夠?若不夠,五百……”
“嘭!”
王忠嗣聽不得這等蠢話,猛地一拍桌案,臉色不怒自威。
他懶得理會楊國忠,再轉向鮮於仲通。
“孤軍深入,輜重運送延綿千裡,兵家之大忌,南詔叛軍繞後斷你輜重,如何應對?”
鮮於仲通回答不了。
王忠嗣又問道:“吐蕃出兵,與南詔叛軍兩麵夾擊,如何應對?”
鮮於仲通依舊不能回答。
王忠嗣再問道:“天氣炎熱,瘴氣橫生,士卒染病,士氣低落,如何應對?”
他不等鮮於仲通開口,再次叱道:“到時十萬大軍全軍覆滅,屍骨曝於異鄉荒野,你擔得起嗎?!”
“這是唯一的打法。”鮮於仲通道:“王節帥,伱效仿不了高仙芝。”
王忠嗣走到上首坐了下來,以審視的目光看著鮮於仲通。
楊國忠見這兩個大將都不吭聲了,首先焦急起來,問道:“不會吧?你們總不能說這一仗……打不贏吧?”
“打得贏。”鮮於仲通向楊國忠抱拳道:“請國舅坐鎮益州,遣我率大軍南下,必滅南詔,俘閣羅鳳,獻於長安闕下。”
王忠嗣聞言,看向了薛白。
薛白明白他的意思,卻是搖了搖頭。
王忠嗣遂道:“未必沒有彆的路……”
“鮮於公!”
薛白隻好開口,打斷了王忠嗣的說話。
鮮於仲通則轉過身來,問道:“薛郎有何指教?”
“王將軍很相信你。”
“這是何意?”
“坦白說吧。”薛白道,“我猜測你要害王將軍。”
鮮於仲通愣了一下,之後搖著頭,道:“薛郎太輕看我了。”
薛白道:“那是我太小人之心了,我猜安祿山必是從漁陽派了人來聯絡你,許以好處,我遂與國舅約定,試探你一番……”
鮮於仲通不由自主地向門外看了一眼。
薛白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目光,笑道:“鮮於公可安排了刀斧手?”
“沒有。”
“那就好了,說到哪了?哦,我與國舅約定帶一個假的王忠嗣來,看你是否要對他下手,真的王將軍率精銳觀察著都督府的動靜,比如,是否調動了人手來。”
鮮於仲通的臉色這才有了變化,連忙看向楊國忠。
楊國忠一臉輕鬆地擺擺手。
薛白這才話鋒一轉,道:“但,王將軍不肯這麼做,他說行軍打仗不是爭權奪勢,他不願把陰謀詭計用在自己的袍澤身上。”
鮮於仲通有些尷尬,看向了坐在那的王忠嗣,打量著。
“我就是王忠嗣,不是旁人假冒的。”王忠嗣起身,走到了鮮於仲通的麵前,道:“我來蜀郡,並非要來搶你的位置,打完這一仗,聖人也不可能留我坐鎮川蜀。”
理由不需要解釋,川蜀之地,蜀道一鎖就有可能自成一國,聖人留誰鎮守都不會留王忠嗣。
“而要打好南詔這場仗,你我必須齊心協力。”王忠嗣又道:“若不能做到彼此信任,我寧願向聖人上奏,不可出兵南詔。”
他若真上這一封奏表,顯然也改變不了聖人的心意,隻會自毀前途,最後主帥的位置還是會落在鮮於仲通身上。
王忠嗣這個表態,就是把主動權交給了鮮於仲通。
換作是薛白,不會這麼做,而會捉住機會,直接奪權。
當然,這不是誰對誰錯,薛白野心勃勃,且因為其特殊的經曆有著強烈的自信,喜歡把事情掌控在自己手中。
王忠嗣則是個更純粹的將領,考慮的隻是如何贏得南詔之戰,且更擅長於運用為將帥獨特的個人魅力,敢於爭取鮮於仲通的信任。
“鮮於公,給句話吧,能否精誠合作?”
沒有用薛白的計謀,王忠嗣就這麼問了一句。
~~
成都縣,錦裡。
酒樓中響起了優美的琴聲,伴著優美的歌聲,撫琴唱歌的是成都極有名的一位藝妓,名喚卓英英。
“頻倚銀屏理鳳笙,調中幽意起春情。因思往事成惆悵,不得緱山和一聲。”
聽琴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名為鄧季陽,出手極為闊綽,可惜花了上百貫,也隻能聽卓英英唱曲聊天。
曲罷,鄧季陽鼓掌道:“好詩。”
卓英英問道:“先生可知奴家詩中典故?”
“緱山在河南府偃師縣,相傳,曾有仙人乘白鶴暫返人間,於緱山暫居,遂用於詠升仙,英娘想要升仙不成?”
“先生高才,不過如今這‘緱山’還有另一層意思,指大詩家薛白曾任官偃師,奴家想著若能得他和一首詩,足慰平生。”
鄧季陽道:“如此,有機會我讓薛白為英娘賦詩一首。”
“真的?”卓英英眼睛一亮,“先生識得薛郎?”
鄧季陽淡淡道:“很快就認得了。”
“先生是要入京?”卓英英追問了一句之後,意識到自己有些過了,斂眉道:“聽先生口音,該是北方人吧?”
“不要打聽。”
恰此時,有人匆匆趕上樓來,附在鄧季陽耳邊道:“鄧公,人來了,幾乎是孤身入了都督府。”
“走吧。”
鄧季陽留下兩顆金珠,從容起身。
他沒有告訴卓英英的是,他是薊州漁陽縣人,與鮮於仲通是同鄉。而之所以很快就要識得薛白,乃因薛白很快就要來益州了……
一路趕到都督府外,隻見鮮於叔明已經在等著了,正在踱著步,麵露憂慮之色。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