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陳玄禮也已意識到薛白在此事當中所扮演的不光彩的角色,移了兩步,擋在了他與聖人之間。
薛白很自覺地退了兩步,交出千裡鏡,垂下雙手,靜候處置的樣子。
李隆基依舊背對著他,舉著千裡鏡,看著郭千裡押著李亨、王忠嗣、孫孝哲、吉溫等人一路進了華清宮,走向禦湯九龍殿。
divcass=”ntentadv”這個過程中,距離在拉近,他更能在千裡鏡裡看清他們的動作,可他反而覺得離他們越來越遠了。直到他們進了殿,他才放下千裡鏡,回到降聖觀,在禦榻坐下,等候著結果。
他能夠想象到,此時那些悖逆的臣子們站在九龍殿內,隔著屏風,各自對著那座玉像油口滑舌地狡辯。
對於那些狡辯的內容,他沒有一絲一毫想要聽的興趣,他已經在他們頭頂上方看得一清二楚了。現在,他隻想知道,他的儲君有沒有魄力發起一場政變。
今日,李亨若沒有這個決心,等到王忠嗣一死,便不會有更好的機會。
等了許久,諸多消息傳了過來。
“稟聖人,吉溫、孫孝哲咬定了太子與王忠嗣謀反;太子跪在九龍殿前,稱並不知詳情,願辭去儲位以證清白;至於王忠嗣……”
說到這裡,傳話的宦官頓了頓,方才繼續道:“他承認了犯下欺君之罪,想要在臨死前麵聖。”
這要求聽在李隆基耳朵裡,覺得特彆耳熟,他於是恍然想起李林甫臨死前也是這麼說的。
再次起身,居高臨下地看了看華清宮的地勢,從這個角度能夠很清晰地看到宮中守衛的薄弱處。以王忠嗣之能,隻需要調動百餘精銳,很容易就能控製九龍殿,順利“尊奉太子”。
但李亨、王忠嗣什麼都沒有做。
李隆基心裡懸了多年的那塊石頭悠悠晃晃,還是落不了地。
他遂側睨了薛白一眼,淡淡道:“你擅排戲,此前排了一出《西廂記》,今日排的這出叫什麼?”
“臣惶恐。”
薛白的表情稱不上惶恐,但慚愧確實是有的,從袖子裡拿出了自己的告身,也不敢上前,隻好放在地上,仔細拿魚符壓著,怕被風吹走。
他動作輕柔,看得出很在乎這告身、魚符這些官位的象征。
“臣也許不適合當官。”薛白難得承認了這點,道:“臣欺君罔上,包庇王忠嗣,罪該萬死,請聖人看在臣過往的功績上,留臣一條性命,放臣歸隱山林。”
“薛上進不想當官了。”李隆基譏道,“不當官你做什麼?”
“我該學李泌。”薛白道。
這話說得誠懇,他該是真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打算當個閒雲野鶴。
李隆基見他如此,反而息了些怒氣,道:“朕早知你不適合當官,也就是與李白一樣,適合供奉翰林。”
“是。”薛白像是沒了往日的誌氣,有些泄氣的樣子。
李隆基不見華清宮中有異動,再次坐回禦榻,吩咐道:“召郭千裡來。”
郭千裡突然衝出,一箭救下王忠嗣,顯然已在聖人心裡留下猜疑。
等待著郭千裡,李隆基方給了薛白一個解釋的機會。
“說吧。”
“是,臣不敢再欺君。”薛白反正也不想當官了,也豁得出去,道:“臣在梁州見到了重病在身的王忠嗣,當時他身邊有一大夫被人收買,下慢性毒藥害他,被臣揪了出來。前幾日,臣聽聞有南詔遺民北上,欲為閣羅鳳報仇,心中起疑,遂提醒王忠嗣小心。不想,還是聽到了王忠嗣遇刺的消息,臣不由奇怪,他為何明知有人要害他,還如此鬆懈。於是,臣借著追查凶徒之機,查看了那具無頭屍體,發現……那不是王忠嗣。”
李隆基沉默著,無形地施加天子的威壓。
他回想起來,那天問薛白“那具無頭屍體真是阿訓的?”薛白的反應其實是有些不自然的,裝作不知“阿訓”是誰掩飾過去,可這豎子豈可能不知王忠嗣小名。
“直臣?”
“臣慚愧。”薛白道:“王忠嗣找的替死鬼,體形與他相似,甚至身上的傷疤都差不多。但王忠嗣在梁州被下毒之後,手指處的關節已經發黑。我當時便看出,那具無頭屍體不是他的,以此問了王韞秀。她稱,王忠嗣不堪每日提心吊膽的折磨,想求聖人為他作主,又恐聖人不信他,於是出此下策,想向聖人證明,安祿山心存悖逆,視朝廷王法如無物,欲置大將於死地。”
李隆基麵無表情地聽著,問道:“你們就這般容不下胡兒?要如此設計構陷他?”
薛白聽得這一句話,不知所言。
麵對一個深不可測的帝王,他卻想到了過去遇到過的一些汲汲營營的人,喜歡在酒宴上拚命給下屬灌酒,看他們大出洋相,要下屬表演節目,最好是男扮女裝、搔首弄姿,怎麼跌破底線怎麼來。薛白一度不明白這風氣是為何,後來才知道,那是出於不安感。不安感會讓人認為當一個下屬連酒都不願意為他喝,必然是不夠忠心的,那一切無非是忠誠度的測試,讓下屬跌破底線就像是讓狗翻在地上,露出肚皮。
而李隆基堂堂天子,竟也需要這樣的忠誠度測試。
在這場測試中,安祿山表現得極為卓越。他就像是後世酒宴上扮作女裝,在長滿毛的粗腿上套上長襪、扭著腰臀表演節目的那個,早在一次次的出醜過程中證明了他的忠誠。
李亨的心機則是眾人皆知,顯得奸相外露。
至於王忠嗣,就是那個給他酒不喝,給他笑臉他板起臉的白眼狼,枉受了近四十年的養育之恩。腦子裡還想著早日把社稷交到儲君手上,對天下人更好。
想明了這些道理,再聽李隆基這句話。薛白對這位君王的畏懼又降低了一成,說什麼君心難測,其實也逃不脫人性。
他很想懟李隆基一句“因為胡兒比我們都能出醜賣乖,我們嫉妒他夠不要臉,所以一定要弄死他。”
可惜,這句話沒說出口,場麵便尷尬起來。
“朕問你話。”
“臣有罪,臣答不出,臣實在不知自己為何要構陷安祿山。”
“你好大膽子!”
李隆基罵出口了,才想到自己的親眼所見。
王忠嗣幾乎是在以性命證明他並非構陷……不,王忠嗣還沒死。
李隆基不再問薛白,飲了一杯酒,等著。不多時,有“咚咚咚咚”的沉重腳步聲傳了過來,一聽就知道是郭千裡那個憨貨到了。
“臣請聖人安康……”
“朕問伱,為何及時救下王忠嗣?”
“啊?”
郭千裡也許是準備好回答彆的問題,猝不及防之下竟是驚呼了一聲。
“臣看到有人在華清宮外行凶,要殺的好像還是王忠嗣,就放箭了。至於為何?臣也不知為何。”
李隆基原有更多問題,聽得他這一番言語,默然片刻,道:“可有人指使你這麼做?”
“指使我?”郭千裡依舊不知所以,目光看向陳玄禮,仿佛下一刻就要說自己是奉陳玄禮之命行事。
李隆基遂不耐煩地一揮手,讓高力士問話。
“郭將軍,你是如何找到那些凶徒的藏身之處的?”
“我搜尋了兩夜,遇到有山民給我報信,我就領人過去,沒成想,真逮到了他們。”
“報信者呢?”
郭千裡道:“我逮到了那些凶徒,還在審,審又審不出個所以然來。得知太子奉了聖意,主理此案,就把他們送過去。我受了傷,就在營地歇著。結果那報信者主動與我招供,他是王節帥的麾下,一直盯著那些凶徒的去向。我當時就急了,於是趕回華清宮要報聖人……”
高力士見他生龍活虎的,中氣十足,不由問道:“你受了什麼傷?”
“我拿人的時候被蛇咬了,不知有毒沒毒,還在秦嶺找草藥哩!”
郭千裡說著,見高力士眼中還有狐疑之色,不由道:“高將軍若不信,我脫了靴給你看一眼便是。”
說脫,他便真俯下身要脫。
陳玄禮當即喝道:“夠了!還嫌不夠丟臉?!”
郭千裡自覺立了大功,不知有何丟臉的,撓了撓頭。
高力士卻還有一個問題,道:“此事,你可有與王忠嗣或薛白事先有過串聯?”
“沒有。”郭千裡立即搖了頭。
薛白忍不住道:“高將軍見諒,此事我若有心設局,也不會找郭將軍。”
“這又是什麼意思?”郭千裡問了一句,自知不妥,話到後來收了聲,老實退到一旁。
至此,該看的、該問的,都擺在李隆基麵前了,他也該有個處置了。
西繡嶺下,禦池九龍殿中,吉溫猶在繪聲繪色地述說李亨、王忠嗣是如何勾結謀反。
“那些所謂的‘凶徒’,根本就是王忠嗣派出的人,他詐死欺君,乃是為了宮變以尊奉東宮,臣與孫將軍趕到講武殿時,正見他們在商議如何殺入華清宮,王忠嗣眼看事情敗露,當即要殺臣與孫將軍,孫將軍這才動手……”
屏風後,聖人坐在榻上,淡淡聽著,一動不動。
有宦官把他這些供詞都記錄下來,匆匆奔向西繡嶺,上氣不接下氣地把供詞遞在高力士手上轉交給聖人。
李隆基看罷,喃喃道:“羅鉗吉網,供狀永遠花團錦簇啊。”
“陛下,吉溫欺君了。”
“都先行押下。”李隆基吩咐道:“招楊國忠前來。”
“遵旨。”
那宦官領了旨,才要退出去,忽想到一事,遂又問道:“陛下,王忠嗣言‘有遺言於養父’懇請麵聖。”
李隆基聽了,目露思量,終於再次想到了當年被領進宮的那個九歲的孩童。
~~
“暫且都押下去……王忠嗣留下,再給他一張軟榻”。
王忠嗣聽了,嘴唇激動地抖了抖,眼中綻出了光芒來。
他不由自主地伸長了脖子,思忖著那些想對聖人說的話。被搬動時,目光緊盯著帷幔。
然而,最終他還是被放在了屏風前。
透過屏風,隱隱能看到聖人換了個姿勢坐著,側身倚在禦榻邊。
“有話就說吧。”聖人的聲音傳來,有些沙啞,平平淡淡的。
王忠嗣對這位養父、君王其實極有感情,隻是平時根本不會表達,此時千言萬語湧到嘴邊,不由哽咽。
“臣確實說過,與忠王同養宮中,可後麵還有一句‘深受聖人撫育之恩’……”
~~
與此同時,西繡嶺上,薛白在想這次王忠嗣的計劃也許是成功了吧?或許還有失敗的可能,可李隆基還能抹殺親眼所見的事實不成?
他走下西繡嶺時回頭看了一眼,望到有宮人正在講武殿外清掃著血跡,心中不由好奇王忠嗣跪在那的時候到底寫了什麼?
在他視線的儘頭,掃帚正掃過鋪著沙石的土地,揚起一陣塵煙,灰塵蓋住了地上的血跡,也蓋住了那用血跡寫出來的字。
那一筆一劃,歪歪扭扭地寫著,是兩個字——
“忠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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