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勞杜郎君過去啊。”老袁頭便搓著手,猶豫著問道:“要不,我去拜見郎君?”
“那我帶阿爺去吧。”
父子二人竟當天便徒步往洛陽城,夜裡在驛館睡了大通鋪,買了兩個饃,攏共也沒花幾個錢,走到次日他們才到洛陽。
臨前收拾了一下儀容,他們便於杜宅求見。
杜五郎絲毫沒有架子,馬上就見了他們,等知他們是步行過來,大為感慨。
“我本想去壽安縣看看你們,奈何過完年一直在躲懶,已是胖了兩斤。”
“哪能讓郎君跑一趟,該小人來拜見郎君。”
“我也沒彆的事。”杜五郎道:“就是想過去問問你近來過得如何?”
“好哩。”老袁頭道:“田也種上了,一開始那地是荒得很,開荒可不容易,忙了兩月才像點樣子,但小人看著心裡舒坦。”
杜五郎便樂嗬嗬地笑,又問道:“對了,今年是朝廷第一年放春苗貸,你可領了?”
“領了哩,不說是大豐年,隻要小人肯賣把子力氣,明白可就好過了。”
“村裡人也都領了?”
“是哩,響水村比去年多了五十多戶,都說這年息低。以往他們若要借,利息可高。”
杜五郎也就是隨意問上幾句,想來,洛陽府如今也是天子腳下,出不了什麼亂子,朝廷最擔心的還是彆處。
如今有些地方官,或把春苗貸貪了,或是貸給親眷放高利貸的,或是乾脆怠政不作為的,這也是為何是由豐彙行來批這筆錢,但天下還是有很多小州縣,豐彙行沒覆蓋到或沒那個人力。
“壽安縣辦得不錯就好。”杜五郎又轉向袁誌遠,問道:“你呢?考試準備得如何?”
“學生有信心。”
袁誌遠應了,想了想,還是問道:“郎君,我聽說崔家因為我而被推上了風口浪尖了?”
提到此事,杜五郎便覺得對崔洞有些愧疚。
袁誌遠中了縣試,他為何成為崔家的奴隸之事也被翻了出來。
崔家利用災年,借出一斛糧食就買下了當年老袁頭所有的田地,後來連人也買為奴婢。這數十年間,像這樣逃戶被匿藏為奴的,數不勝數。
包括,朝廷削減寺廟時,崔家還包庇了不少僧人。
這些不算是大罪過,高門大戶普遍都是這麼做,但樹典型就是這樣,崔家恰好被推上了風口浪尖,隻能自認倒黴。
杜五郎已不能出於朋友之義幫崔洞一把了,因為知道薛白想要借著這件事施行新政。
這次隻怕不是小的改革,而是稅法。
當然,朝廷上隻怕會有不小的反對力量。
“並不是因為你。”杜五郎回過神來,對袁誌遠道:“而因為……大勢所趨吧。”
~~
次日,袁誌遠從洛陽回到了縣學。
號舍中,林濟正在與同窗討論著什麼。
“要我說,變亂的根由在於田地兼並。”
“高門豪族兼並良田、隱匿人口,朝廷收不上來稅,開支卻與日俱增,國庫沒錢,對地方的管控力自然就變弱,亂象自生。”
“若要根除積弊,無非兩個辦法,一則清丈田畝,按田地多寡收稅;二則,乾脆將田地收歸朝廷,重新劃分……”
袁誌遠問道:“你們在說什麼?”
林濟回過頭來。
他還很年輕,雖然總是故作老成,但神態話語裡還是難免流露出一些稚氣未脫,想法也有些天真。
但他擁有的是一腔熱忱。
“我們在談策論的題目,對租庸調革弊去新!”
袁誌遠問道:“這是先生出的題嗎?”
“不。”林濟道,“這是今年春闈的題。”
他們還沒有考進士的資格,袁誌遠總覺得那還很遙遠,他得再通過兩次考試,或許才有資格到國子監讀書,然後參加省試。
備考到如今,他已漸漸沒了心力,因為意識到自己與那些生員的差距太大了。
就連對比林濟,他也自愧不如,林濟雖出身貧寒,但讀的是濟民社的學堂,所學的都是經邦濟世之道。而他,花了太多時間揣摩怎麼服侍主家,雜念太多。
“看來,朝廷是真的想要變法了。”袁誌遠道,他想到了杜五郎說的“大勢所趨”。
“不是想要。”林濟道,“而是早就開始了,這兩年朝廷已有不少新政頒布下去,循序漸進,慢慢便要看到效果。”
~~
壽安縣,響水村。
老袁頭回來時天已經黑了,他看到村口的劉富家裡還亮著光,遂探頭往裡一瞧,發現裡麵許多人正圍在一塊賭錢。
村民之間賭得都很小,攏共也沒幾個錢,在彼此手裡轉來轉去的。
老袁頭也想上去玩兩把,可他畢竟與旁人不同,要供一個讀書的兒子,想了想終於是忍住了。
回家前他又去看了眼那麥子,夏糧就快要熟了,讓人滿是憧憬。
“咚咚咚!”
夜裡,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老袁頭起身打開門,見外麵站著的是光著膀子的劉富。
“老袁頭,你兒子是讀書人,你識字嗎?”
“我……”
老袁頭還要說話,一份契書已被送到他眼前。劉富迫不及待問道:“你看看,這借據上寫的是幾分息。”
“二分?”老袁頭道:“二字我還是認得的。”
“那這後麵又是什麼字?”
兩個人就著月光看了老半天,終是認不出那些字來。
末了,老袁頭道:“你就直說吧,到底怎麼了?這縣署寫的借據,還有甚問題不成?”
“今日有兩人來村裡賭錢,我無意中聽到他們說,這不是縣署的春苗貸,是胡公的高利貸。”
“胡公是誰?”
“說是了不得的人物哩。”劉富已帶了驚恐之意。
老袁頭便安慰他,說不可能有這樣的事,官府怎麼可能騙人呢。
他還按杜五郎的說法現學現賣,說這是天子腳下,誰敢打春苗貸的主意啊?
“你放心吧,過兩個月,我兒考了試便回來,我讓他給你看看這借據……”
轉眼間,夏糧便收了,響水村滿是喜慶,可喜慶中卻摻雜著不安。
這日,老袁頭正在地裡忙活,遠遠就聽到村口有人在爭吵。
那聲音越來越大,他便提著鐮刀過去看。
“看清楚了,這是你們白紙黑字簽字畫押的借據,一千錢,每月兩分息,現今過了四個月,你需還一千八百錢!”
“不對,不對,我們借的是縣署的春苗貸。”
“你彆搞錯了,你們借的是我們阿郎的錢,這字據上寫得清清楚楚,若還不成,便將你的田地抵給我阿郎,想賴賬不成?”
“可我不識字啊。”
“不識字?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便拿這些糧食還吧,搬!”
“……”
老袁頭站在田梗邊探頭望了一眼,見那些催債者人多勢眾,佩著刀,十分嚇人。
他遂又縮了回去。
這件事之後,老袁頭提心吊膽了兩天,深怕有人也來催自己的債,把自己辛辛苦苦種來的糧擔走,或是把好不容易開出來的田占了。
“篤篤篤。”
敲門聲再響起的時候,他下意識打了個顫。
打開門,外麵站著卻是個小吏。
“老袁頭是吧?我就是來與你說聲,你借的是春苗貸,沒事。那些鄉親就是太笨了,被人哄著借了高利貸,好在今年收成不錯,沒什麼打緊的。”
“是,是。”老袁頭不敢作聲。
那小吏又道:“聽說,你們村裡有不少人賭錢吧?”
“是,是。”
“實話與你說,許多人都是把春苗錢賭輸了,又跑去借了錢。”那小吏壓低了些聲音,“你說,人老實過好日子,比什麼都強,是吧?”
“是,是。”
老袁頭送走了那小吏,有些失神地回到榻上坐下。
坐了許久,劉富躡手躡腳地進了他的屋子,招手道:“老袁頭,我得走了。”
“去哪?”
“我正想來問你呢。”劉富道:“我算是看明白哩,這世道沒個靠山哪行,聽說你與錦屏彆業的管事相熟,能不能讓我過去?”
老袁頭道:“你想投奔崔家?”
“我找人看過了這借據了,也教那啖狗腸的詐了。我借得多,收成又少,把糧全給他也不夠還,怕還得把婆娘搭上,倒不如給崔家當下人還體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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