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支移,另還有農器錢,這是因為如今才分出去的田畝多,不少農夫都沒有農器。
這農器朝廷雖然讓各地的冶煉坊鍛造,讓地方官府租借給農戶,但地方上卻以派分這些也需要大量的人力為由,另征收一部分錢。
此外,和糴依舊是大頭,也就是官府出錢買走農戶的糧食,作為軍糧或賑災之用。
但薛白仔細一問老農和糴的價格,就搖了搖頭,之後便看著鄭慈明,許久不再說話。
鄭慈明被看得愈發心慌,終於忍不住跪倒在地,道:“臣請陛下給臣一個解釋的機會!”
“解釋吧。”
這場景看得那老農愣了好一會,眨了眨眼,道:“郎君,你可莫為了過癮這般演著玩,要殺頭的哩。”
薛白笑了笑,與鄭慈明開玩笑道:“聽到了嗎?要殺頭的。”
鄭慈明大驚失措,又磕了好幾個頭,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這些,都是各縣官吏欺上瞞下!臣……臣失察!”
“失察。”薛白道,“但你的賬做得很漂亮,你的功績也安排得很好,很醒目,朕都看到了。”
“臣……臣惶恐。”
“不急,且在這村裡住上一夜,明日回宋州再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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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宋州的一路上,能看到包河流水潺潺,一道道水渠引著河水蜿蜒向各片農田,儼然一幅桃花源的場景。
繼續向前,通濟渠上船帆往來,繁盛非常,城池也很興盛,道路寬闊整潔,商貿熱鬨。
不可否認這都是鄭慈明的功績,這些都不容易做到。
比如,通濟渠因為攜了大量黃河的泥沙,常常需要疏浚,此前安史之亂時河道便堵了,鄭慈明能治理成這樣肯定是費了心思的,包括這些水渠修成也不容易。
倘若薛白不是微服私訪,而是隨著儀駕由官員們引導而來,看到的全都會是這些功績。
到了州署,鄭慈明悄悄向人使了個眼色,意思是速去處理各縣署的賬冊。
然而,他隨著薛白進到大堂,卻又是一愣。
因為他看到,竟有十餘個賬房先生已然在大堂上對賬。
“如何?”
薛白往主位上坐下,道:“諸位可發現了什麼不妥?”
“回陛下,並無不妥,宋州的賦稅征稅得當,正是依照朝廷規定每畝一鬥的稅額征收,與田畝數量相符。所征稅賦,四成上供,三成留州,其餘為公使錢、羨餘,賬目清晰,數額準確……”
鄭慈明聽著,卻並沒有看到欣慰,而是愈發緊張起來。
果然,便聽薛白問道:“這些稅額,是從宋州所有的田畝上征收來的。並不是隻有一部分人交,另一部分人沒交。”
“回陛下,據籍冊所見,正是如此。”
“寧陵有五百頃良田,全屬於滎陽鄭氏所有,也交了稅?”
很快堂上就響起了翻書聲。
但一直過了很久,才有賬房先生答道:“回稟陛下,我等未見寧陵有人據有五百頃良田。”
薛白又問道:“虞城縣,有個名叫王喜的農戶,繳了幾石田稅。”
翻頁聲又響起,這次過了大概半刻,便有人答道:“六石三鬥的粟,四匹帛,其中有五鬥的損耗與支移所費……”
“下邑縣,潘二狗。”
“五石二鬥。”
“同村的孟小丙呢?”
“五石四鬥。”
“可朕親自問了他們,數目並非是這個數目。”
“這,屬下從賬目裡隻能看到這些。”
薛白拍了拍手,道:“賬做得好,把轉運使司的賬與各縣署和糴的賬對一遍,在查宋州所有的官倉。”
過程中,鄭慈明一直想開口說話,偏是每次都欲言又止。
最後,他隻好給李峘遞去一個求助的眼神。
“陛下。”李峘道:“臣有事想要稟奏。”
“好。”
薛白點點頭,讓他帶來的人繼續查,起身,招李峘隨著他往後堂走去,舉止顯得十分隨意,卻雷厲風行。
若不雷厲風行,以鄭慈明的能耐,根本不可能讓他這麼快就看出端倪。
薛白走到州署六曹的院子前,停下腳步,指著一塊石頭上的刻字,道:“字寫得好啊,‘公生明’,道理也都懂。”
“陛下,鄭慈明上任宋州不過兩三年,宋州有再大的問題,並非他能左右。”
“朕知道。”
“一州刺史所能做的,不過是催縣裡繳糧,縣吏不過十數人,各家各戶之糧往往多是地方鄉紳代征。”
“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
李峴道:“陛下到天下任何一農戶家中詢問,都能問出不妥來。處理一縣一州的官員容易,但再任命一人,恐怕也改變不了。”
薛白道:“朕之前聽說過一個故事,說有個皇帝微服私訪,到了長安近郊一戶百姓家中,詢問那百姓過得如何,對方破口大罵朝廷盤剝無度,那皇帝聽了之後,很是慚愧,下旨免了那家百姓所有的賦稅。因此事,他便被頌為明君了。”
李峴沉默片刻,道:“明君典垂天下。”
“朕明白了。”薛白道,“朕這樣私下查你們,不是明君。得要裝裝樣子,隻說不做,才是明君。”
“臣鬥膽。”李峴道:“治國在於規矩,陛下以壞了規矩的辦法挑世子的錯處,總能挑到,如此,不能服眾,隻會使人心惶惶,皆生怨尤。”
“你是說,錯的不是宋州的地方官,錯的是朕。”
李峘因薛白這樣鑽牛角尖而有些無奈。
他都說得很明白了,鄭慈明的錯誤是天下所有地方官都在犯的錯,而薛白以肆意妄為、打破規矩的方式揪出天下地方官的錯,這並不能服眾。
在他看來,這是諍言,是忠言逆耳。
他並不害怕薛白,因為他是大唐的宗室、忠臣,坦坦蕩蕩,問心無愧。
“臣不敢言陛下有錯,臣唯請陛下體恤天下官員。”
薛白問道:“討伐史思明之時,你支持朕。親自押著糧食從揚州趕到汴州,為的是立功嗎?”
李峘道:“臣為的是大唐。”
“那這次,朕變法為的也是大唐,你為何不支持了?”
“臣覺得很荒謬。”李峘實話實說,“臣看到陛下一直刻意與百官作對,百官是支持陛下登基的功臣,是為陛下治理大唐的幫手,陛下卻從不體恤他們。朝廷的困境在於中樞收稅愈難了,陛下卻一直在減稅。”
“你說得不錯,正是因此,朝廷才得變法,向該交稅的人收稅,減輕百姓的負擔。”
“臣鬥膽再問陛下,倘若陛下正站在一根樹枝上,此時需要木材,難道會砍掉腳下的樹枝嗎?”
薛白仔細打量了李峘幾眼,道:“你是這麼覺得的,因此想方設法地勸朕回東都,是嗎?”
李峘猶豫了片刻,道:“是。”
他此前一直有心事沒說,此時才終於開口,道:“臣擔心陛下的安危,請陛下速歸東都。”
“為何?”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薛白偏還要追問,讓李峘感到有些為難。
也就是他身為宗室,膽子大,遂乾脆直言道:“陛下一意孤行,新政又過於嚴苛,難免會逼反一些官員,臣恐有人會對陛下不利。”
“比如,劉展?”
薛白這問話的語氣顯然不信劉展要反,像是更相信鄭慈明會對他不利。
或說他更相信一些保守派故意逼反劉展,以阻止他繼續變法,比如眼前的李峘。
“是。”李峘道:“劉展曾在臣麾下,正是臣收到舉報,便讓李藏用暗中調查他,得知他有謀反之意。因此,臣特意從鄭州趕至宋州,勸陛下東歸,懇求陛下信臣,臣絕非為包庇鄭慈明而來。”
照他的說法,他收到舉報、查到劉展要謀反,一方麵告訴顏真卿,讓顏真卿上表勸回天子,另一方麵也寫信給各州官員,讓他們阻攔天子繼續南下,同時,他自己也趕過來相勸。
隻不過他此前的表現太過著急,加上宋州的賦稅被查出問題。看在薛白眼裡,倒顯得李峘是個大貪官,跑來是為了遮掩罪跡一般。
這天傍晚,禁軍追到了鄭慈明派去送信的使者,拿到了鄭慈明寫給李峘的信。
薛白拆開看了,信上所述,卻是給李峘回信,說天子並未南下,請李峘放心,後麵則是讚頌了李峘的忠肝赤膽。
這般看來,李峘說的都是發自肺腑。
次日再奏對,他依舊是這個態度。
“臣懇請陛下回京,社稷安定,在於尊卑秩序,絕非微服私訪啊。”
薛白卻像是沒聽到一般,反而問了個題外話,道:“你說,宋州的稅賦出了問題,罪不在鄭慈明,這是天下官員皆會犯的錯。那你再判斷一下,鄭慈明是否有貪墨重稅、侵占田地?”
“臣了解他,他出身名門,品性高潔。禦下不嚴,或有縱容包庇之舉,絕無貪墨侵占之行。”李峘道:“宋州的稅賦,不過是陳年積弊,難以解決罷了。”
在李峘看來,薛白強迫地方官隻靠新法就實現稅賦均衡,完全是強人所難。
“那好。”薛白道:“那便打個賭,倘若果真如你所言,朕便立即起駕東都。但若是朕拿到鄭慈明貪墨的證據,你便隨朕見一見劉展吧。”
“臣遵旨。”
李峘行了禮,還未直起身,卻已有人捧了一個帶血的匣子進來,雙手遞在薛白麵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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