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向前波動了一下便頓住了。“一派胡言!血口噴人!”周道紅眼了,他哪兒見過這種陣勢?從來也沒有被人如此的罵過,這是句句誅心把人朝死裡整啊!他拳頭緊攥牙關緊咬,低吼了一聲。
潘虎在他前麵,聞聲轉頭,舉手示意他冷靜,然後回轉身笑了笑點頭道“嗯,好?!是湯爺啊。我就在想?”說著,在眾人毫無反應之下,抬手一把揪住湯爺的胸口“啪,啪,啪?啪!”四個脆響的大耳刮子就下去了!“啊!啊?!”那湯爺的臉立時便留下通紅的指印,連嘴角都浸出血來。這幾下著實有些重,湯爺被打蒙了,他一手捂著臉,一手顫抖地指著潘爺,滿腔的憤怨“你,你?你好!?”他已經語無倫次,不再是伶牙俐齒了。任誰也想不到潘虎會突然暴起,對著個精瘦老頭如此地粗野凶悍!
所有人都震驚了!潘虎放了手冷笑著看他,接著問道“我就想問問,你是哪個眼珠子看到我收了他的黑錢??”剛才的騷動再次平複了些“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有哪些人見著,收了多少錢?樁樁件件你不當著大夥說個清楚,這當眾誣陷官差該治何罪?等索拿了你回衙,你就知道了。”湯誌等眾人一聽此話有些傻了,這咋說得清楚?一時杵著也不敢說硬話。潘爺見狀道“老梁,把他鎖了帶走。”他指了指湯誌,“抬上李二,我們走。”梁差役“嗯”了一聲就上前拿人,其餘眾人抬起李二要走,"不能讓他們走了!打他娘的!"有人在喊,人群再次騷動,同潘爺周道等人推搡起來。
“潘虎,你真要把事做絕?不怕遭報應?有我在,你今日休想把人帶走?!”族長也撕破臉了,攔在了前麵,局麵陡然緊張。
“今日休想帶走?李太白,你的意思是明日,後日便可帶走?你娘的,到時候我去找鬼啊!他犯了案我拿他回衙,這就是你說的把事做絕?他們連著放火,點了彆家五座碾房不算,還要去燒雞舍,雞舍裡有雞還有人在睡覺,這算不算做得絕?說到報應,老子出來混,這麼些年了,從來就不怕啥報應!吃著這碗和了血的差飯,生死早就看得淡了。"他抬手一指李太白"在道上行走老子從來都是人敬我一丈,我敬人他一尺,向來是吃軟不吃硬!多說無益,來硬的,我隻認得刀。今日便把話撂這兒,牛要牽,人要抬,他就是要死,也得死在牢裡。”說罷推開族長,抬腳便往外走。
阻擋的眾人雖人人手握家夥,但都識得潘爺,攝於他多年的積威,誰也不敢動他,就這麼擋在他的麵前。但也有膽大不怕事兒的,擠出來橫在潘爺當麵截住去路。
"滾!你娘的想死囉。"潘虎一肘子將這漢子撞開,拿刀尖指著他的臉。那漢子作勢欲迎上前,嘴裡罵咧咧,被旁人一拉看似極不情願地算了,其他人也紛紛閃開。但潘爺後麵的人就沒這個待遇了,已開始推搡,怒罵,棍棒互捅,或是拳腳相加了。
周道擠在人群中間,他和碾工們都很緊張,他頭上挨了一拳,肩膀和背上也挨了兩下,他們得儘快通過。“啊”,一聲叫,“啊”又一聲大叫,後麵這一聲叫來自老梁,梁差役。
潘虎猛地停住了腳步,不再硬闖,他回頭看過去,隻見老梁用手捂住眉弓處,血已經順著指縫和臉頰流了下來。潘爺打頭,老梁斷後,這是之前就說好的。官差被打傷了,看到這一變故,人群中也不在廝打,放緩了手看這邊。
“老梁?”潘爺高聲喊道。“沒傷著眼睛,打在腦門上,是石頭。”老梁答道,然後刷地抽出刀來,喝道“日你娘的,誰打的?老子砍死他。”說著就獨自往人堆裡闖,人堆霍然閃開,人們提著棍子跳開,生怕被無辜傷及。“住手!”族長也急了“潘虎,你們如此亂來隻怕要血濺五步!”“嚓”潘虎抽出了樸刀,暴喝“就衝你這句話,老子今日要開殺戒!”“殺就殺,誰殺了誰還說不定!亮家夥!”李太白也咆哮起來。眾人全都亮出了家夥,周道的汗把後背打濕了,他感到身旁的小五雙手握著根扁擔不停地抖。老三吳災捏著扁擔木在那兒,不知該幫哪邊。周道自己也一樣,小腿不聽使喚地一直哆嗦。
一時間場麵反而安靜了,雙方一觸即發。潘爺半躬著腰,右手端著刀,刀尖衝前。他在最前麵,除了他的後背,三麵都是對方的人,他們手裡握著扁擔,鋤頭,還有草叉圍成碩大的一圈,冷冷地對著他。在他們的眼裡有憤怒,有緊張,還有冷漠。仿佛一聲令下,就會把他砸成肉泥。"狗日的!把他們全殺了,埋了!"黑沉沉的人頭中不知誰吼了一嗓子。"狗日的!""宰了他們!"人群裡開始鼓噪騷動。
潘爺眨了眨眼,點頭喝道“好?!好大的膽子!聚眾襲殺官差!這個罪名算是做實了。謀反之罪!當族株?!”最後一句猶如炸雷。
靜!都聽得懂。片刻間,靜得可聽見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咣當!”一把鋤頭掉落在地上,“咣!”又是一聲。“太叔公!這,這可咋辦啊!咋弄成這樣了呢?萬不可莽撞啊?!”這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喊到最後都帶了哭腔。
“啊!”李族長張著嘴,陡然失了魂魄。“潘虎?你,萬不可胡亂說!你這是要將我李氏滿門往死路上逼啊!”說得淒然急迫。“不是我逼你。是你自己糊塗,要帶著全族走絕路!"又道"就憑你?幾個族人,幾把鋤頭,也想殺官造反?難不成你還想著把我等十幾條性命都留在這兒!然後呢?透不出風,也沒人知道?做你娘的夢!諒你沒這個本事,也沒這個膽子!謀反之罪,大過謀逆,可是天大的罪過,就為了給你那張老臉掙麵子,你要賭上全族的性命!"
"看看你身後的婆娘娃子,看看他們的臉,族株!依律都得死!這就是你他娘想乾的事兒!”聽到此話,老族長有些崩潰“我萬無此意啊!我昏聵,得罪了潘爺,此事就此打住,就此打住!切不可再鬨下去了!我給潘爺賠禮,這不關他們的事!還求潘爺開恩啊!”說著便長揖到地,老眼中竟流下淚來。
“民便是民,官就是官啊!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觸怒官威犯了天條,可怎麼活?”李老爺子說著用衣袖一抹老臉,攥緊拳頭,身體微微打著顫看向潘虎,潘爺寒著臉扭頭朝天,看也不看他。
族長額頭上青筋暴綻,隨著他粗重的呼吸一跳一跳的波動,他轉頭盯著仍惶恐站立的族人,吼道"剛才哪個狗日的孽障在亂喊?給老子爬出來磕頭!"沒有孽障,沒人吭聲。
“全瞎了,還不快給差官磕頭賠罪!”眾人沒料到事情轉化如此之快,剛才還恨不得打死對方,這轉眼間就要給他叩頭賠罪?這也太?!想想族長和潘爺的對話,此事果真如他們說的那麼嚴重?可打傷了差官,要治你個聚眾鬨事還是可以的,太可以了!
“太叔公!不可啊!他一張嘴憑幾句話便想把我等唬住?辦不到!”湯誌一手握住掛在脖子上的鎖鏈,另一隻手顫抖的指著潘虎吼道。“啪。”又是一個耳刮子,這次是老族長打的,“日你娘的!又是你狗日的在挑?反正出了事,要死也是死我李家的人,是吧!”他惱羞成怒,環視著四周吼道“誰還站著,你娘的要造反是不是?都給潘爺賠禮!”眾人紛紛跪了,包括不是李家的。有些個很不情願的,此時立在中間就顯得突兀,被潘爺拿眼一掃,也猶豫著矮了下去,就是外姓人也不願如此打眼地站著,以免秋後算帳時被記著參於過此事。
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總有幾個不怕的在那兒倔強地杵著,仿佛以身體在呐喊"老子就是不服!"
潘爺盯著那幾個人,那幾個也回看著他。潘爺捏了捏刀柄,也罷?!他不打算再得寸近尺,那可能導致失控,魚死網破。作為老江湖,留有餘地三分,日後才好相見,他知道什麼時候該收手。
潘爺上前扶住正要矮身的族長,“哎!李族長你這又是何必呢?簡簡單單一件事,該怎樣便怎樣。算了,不說了,都是鄉裡鄉親的,看在你老的麵上,就此揭過,我是過後就忘的。"
“哎,哎,還是潘爺你爽快,老朽定會記著你的情。”“唉,不要記,不要記,你李老族長如此說,我還以為你是記恨上我了。”“潘爺說笑了,說笑了。”“你看我雖是忘了,老梁那裡可還記著呢。”隻見老梁站在一旁冷眼看著,滿臉是血,甚為猙獰。
“梁爺,梁爺你大人有大量。”族長一時也不知該對老梁說些啥,他指了麵前一個族人“你,快去將王郎中請來,帶上金創藥,要快,要上好的。”說罷又同身旁另一個中年男子耳語了幾句,那人應了便離開。“他娘的,老子就是想找出是誰砸的石頭,砍他兩刀就各不相欠。”老梁在那兒自言自語。
“潘爺,潘爺,你消消氣,你看我這兒是不是??”一個含混不清的聲音,是湯爺。此刻已沒了剛才的風彩,他的兩邊麵頰和一隻眼睛都已腫了起來,痿在那裡給潘爺作著揖。潘爺聞聲側頭瞟了他一眼,摸了摸下巴不在看他“我這個人嘛,最是厭惡那些人模狗樣的,時常愛鼓噪些道德大義,來壓人整人的假正經,這種人很壞。”“潘爺,潘爺,你看我也這麼大年紀了,若進了牢裡,到時候能不能出得來就真不一定囉,今日您老便高抬貴手吧!”“這麼大把年紀?哦?你是想訛上我?又把你潘爺看走了眼。有的人,年輕的時候是小王八蛋,年紀大了是老王八蛋,依我看是不是惡種跟年紀沒關係。”又道“你的事還沒完,得跟我們走一趟,長長記性,至於你想死在哪兒,是你自己的事。”說罷便不再看他。
未幾那郎中跟人跑著來了,給梁爺敷藥包紮起來。老梁平日不是被叫梁差役,就是被老梁老梁的喊著,今日雖是受了點兒傷,但都“梁爺,梁爺”地叫著,這氣也平順了不少。這時,一人在族長側後耳語了一句,族長已經恢複了些氣色,拱手道“潘爺,梁爺今日一點兒小誤會,還望二位差官,大人有大量不要往心裡去。你看從大半夜的到現在天也亮了,二位著實辛苦,這是一點茶水錢聊表心意,還請二位不要推辭。來啊”說著一揮手,下麵便有兩人各捧著一個包袱,包袱裡各包有四貫錢,送到了潘爺和梁爺麵前。不用打開,潘爺隻眇了一眼,便能估個大數。
老梁沒動,看著潘爺。“嗬嗬,李老你還是太見外了,我若不收倒顯得小家子氣了,如此心意我領了。”潘虎示意跟來的碾工把錢接了背著。轉身對族長一抱拳“今日便如此罷,告辭。”說罷帶了眾人抬著李二便往外走。
“潘爺,你把奴家也帶去吧。”就見李二的媳婦李氏帶著女兒跪在一旁,“他這傷勢若沒個照應,在牢裡隻怕撐不下去?”“哎?!”一旁的族長李太白也是歎了口氣。潘爺皺了皺眉“這樣吧,讓他兄弟李大跟了去,你一個婦道人家也進不了男犯的號子。”那李氏忙連連磕頭謝過。正要走,不知誰又喊了句“我有話說。”聲音不大,但聽得真切,隻見人堆中舉著一隻手,那是周道。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盯著周道。眾人認得他,剛才潘家婆娘與他撕扯的那一幕大家都還記得,他周道是苦主,就是那個會算計的黑心爛肺的奸商。還有話要說?人帶走,牛牽了,跪也跪了,錢也給了,還有話要說?還有完沒完!看向他的目光帶著惱怒和緊張,不僅是對方,包括從碾房跟來的自己人。“你是苦主,有話就說。”潘爺麵色不善,冷冷地盯著周道。
周道衝潘爺拱了拱手道“潘爺,我想替李二求個情,看能不能讓他先在家裡養傷,待傷勢好些後,再到你那裡,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你老看看行不行?”“哄?!”眾人嘩然,誰也沒想到被連燒了五座碾房,家財被燒了個精光的苦主會替放火的求情。要放了他,搏人情也不是這麼個弄法吧?那李氏母女聽了立時給周道跪下連聲痛哭。周道後退一步,指著爬在門板上呻吟的李二,對眾人道“我對李二他們縱火毀我碾房是痛恨之極。我碾房碾米便宜,惠及了鄉鄰,你情我願,是觸犯了大宋律法還是怎的?你碾米貴,無人來碾,這是你自己的事,憑啥遷怒於他人?你既縱火犯案,敢做不敢當,你以為大宋刑律是個擺設?我今日替你講情,隻不過是看在她們母女,和眾多替你求情的族人份上才這麼做的,你好自為之吧。”周道一番話說完便不再作聲,隻是看向潘虎。
潘爺略一沉吟便道“也罷,民不告官不究,隻是此乃刑案,縱火毀人財物的罪名是跑不了的,看李二目下的情形,若由李氏族人作保,便暫且由他在家中養傷,到時我再向大人稟明詳情。李族長你看如何?”族長拱手一揖“如此甚好,但憑潘爺安排。潘爺和周公子的情我是真的記下了。”他接著又對周道一揖“周公子是重情意之人,我知你橫遭此事遇上了難處,你既對我族人如此摯誠,我李太白在此當著大家說一句話,你若有難我必相幫,改日定當拜訪。”“如此謝過族長了。”對方說的是場麵話,當不得真,周道告誡自己,不過還是深深一揖。眾碾工放下李二,牽了牛隨潘爺往外走。
周道正待要走,便見那潘家人領著鄭氏和她兒子在一旁賠罪,那鄭氏隻不停地抹淚,周道看了她兩眼不吭聲,走了。那潘家人張了嘴,眼見周道他們走遠,也不敢攔著,便又來求李家族長。
“太叔公,您老可得主持公道啊!李二不用跟著去了,您看我這牛可咋辦啊??”族長抬手阻他再說下去“我就說李二他家裡也沒磨房,咋會跟了你家小子去放火?哼,孽障!”他仿佛又想起了什麼“還有,不要叫我太叔公。你不姓李。”說罷抬腳便走了。李二家門外的壩子轉眼空了,隻留下潘家老少落寞地站在那兒。
天邊已是大亮,霞光在山野間罩上了層紅。“真是漫長的一夜啊!太難了。”周道默默地隨眾人走著,心情沉重。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扭頭,是潘爺。“你還挺能說的嘛。”潘爺笑道。“今日真是多虧了潘爺,想起來都後怕,多懸啊!”"一群羊,你怕個卵。摁住領頭的不就行了?"潘爺說著話臉上是滿意的笑。"對潘爺我是真的佩服。”“你也不錯。不說那些了,說個事兒。”說著,他把周道拍到了路邊。
“你是外來戶,可能不知道我們這兒的規矩,行規。抓到賊臟,或是從賊人那兒收繳的財物,是和苦主對半兒分。也有四六的,我們六成,這要看財物有多少,一般五五開。”“標的。”“嗯?”“我們那兒叫標的。指?子涉及財物的總金額大小。一般和錢有關。”周道看著他說道“也就是說這兩頭牛,我可以分一頭。”
潘爺有點尷尬,周道說的前半部分他不太聽得懂,不過後邊主要的部分,關於牛的部分他相信周道是懂了。“不止一頭。何濟家的碾房還有一頭牛,一條驢,一會兒回去順道牽了。”他停了一下,接著說“你不要以為這是欺生,我說了是行規,上下都有份,日後你打聽打聽就知道了。”“我懂,沒事。我知道你不用騙我,根本犯不著。”周道已然麻木,也不在乎了,他隨口說了句“見麵分一半,到底誰是賊?”潘爺聽著皺了皺眉,並沒有發作。“不過今日要不是有你在,我連一半也不會有。”周道補充了一句。“哼,你小子。”潘爺笑了,搖搖頭“還挺上道的。"
他們走了一會兒,潘爺忽然說“你應該去找一下徐先生。"至於為什麼,他沒有說。此時,天際大亮,一輪紅日已然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