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天兒熱,公主心情好,不拘形式,小小宴席就擺在正院兒的廊下。侯聰身上香氣仍在,就著月色燈光,趁著新洗的墨染般頭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摻雜了他一整天的迷惘,與白衣重逢卻再次分離的惆悵、蓄勢待發卻依舊要收回去的,他成了一副憂傷曠然的畫兒,把莫豔陽看得不飲自醉。
侯聰沒多說話,與幾個已經等候在那裡的人道了乏,乖巧沉默地按照公主的安排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斟酒,自飲了起來。說是喜事,在座的人都不傻,這究竟是誰的喜事?
對於公主來說,親哥哥雖然坐在龍椅上,得位並不算正,朝中的各派勢力一時壓不下來。親侄子立了太子,按照那幫昏聵的老東西的觀念,莫輝的正統性比莫榮還強。所以,兒子就能幫助爹穩固地位。在這種情況下,莫昌的死活,對莫榮的威脅都小了些。
而莫昌高興的則是,他的影響力仍在,他出麵後,大部分反對的世家大族都妥協了。
包括侯聰在內的理國的人們,高興的理由就沒那麼玄妙太子人選一旦定下來,給回歸皇子的浴佛洗辱大典的日子也該馬上敲定了,他們勞累了半天,也該完了差事回家了。
因此,這場夜宴,心不算齊,氣氛確實歡快融洽的。尤其是侯聰,兩杯酒下肚,把白衣勾起的紛亂情緒壓回心底,居然主動搭起話來,“公主殿下多日操勞,想必趁著冊立太子的大喜日子,也能得到更多加封,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瞧你,聽說太後娘娘都召見你了,沒提我嗎?”
莫昌聽到這句話,迅速低下了頭,又迅速抬起,看著公主,強顏歡笑。自己的母親,沒見自己,倒是先見侯聰。好啊,的確是好。
侯聰想起了那個鎮紙,先墊了幾句假話兒,然後,刻意打聽起來,“娘娘當然誇您了。娘娘見我,主要是聽說我在替你當差。娘娘說了,一個女孩子,當兵打仗替皇家分憂太累了,讓我多體諒你。另外,娘娘也問了,陽獻王殿下在北邊兒的飲食起居,唯恐怕殿下在我們理國受委屈。”
這話除了莫豔陽,誰都沒信。侯聰趁機編了下去,“我說起我們大桐的方方麵麵兒,好像太後娘娘都挺熟悉的,怎麼,有親戚在北邊兒嗎?”
這時候是莫昌搶先回答,“母後出於林氏,我朝太祖立業之時,禦駕初次南下,多有艱難。林家傾家資助。到了母後祖父那代起,就是一等公,林家世代居住南國,何曾去過北方?想來,林家有自己的生意,家裡有人行走天下,也有些仆婦歌姬從北方買來,從他們口裡聽來的未可知。”
這倒也是,從一百多年前理國成國分了平家天下,支持成國的就多是有錢人和書香門第,千裡萬裡陪著莫家到了南方,支持理國的多是軍事貴族。南北方氣候又不同,何況北方一直是戰場,打完了之後,成國才在幾乎沒有戰亂的江南站穩。所以,一直到二三十年前的時候,北方經濟一直不如南方,人家是稻米萬裡,有山有水,確實一直有漂亮姑娘被當作奴隸賣過來。因為成國皇族和貴族祖上是從大桐來的嘛,流行用北奴。
侯聰也沒有真心想把這件事作為調查對象,點點頭算過去了,可心裡存了個影子。
都到子時了,翠竹才扶著微醺的莫昌,與侯聰等一起回到了偏院兒。莫昌說了好幾遍“太熱”,“白天雖然洗了,晚上再洗洗才能睡。”翠竹輕輕說著,“殿下就是不怕麻煩。”讓他先倒頭到榻上歇著,自己去泡浴桶。
白豆蔻粉、白檀粉都用薄荷汁煎製了,拿防水的細密網子兜了,泡上四個。浴桶邊的地上,隻簡單焚上了丁香丸,這時候熱氣騰騰,各種香香氣四溢,飄到睡榻上,讓莫昌甚至暫時睡著了。翠竹試了試水溫,撒下半乾的梔子花瓣,黃銅鍍金的小盒子敞開,裡麵是肉桂、丁皮、莪術等料子用醋泡過,又用鹽浸過,再用漿米泡著,和了蜜的香餅子,這東西貴,是侯聰送的,每日沐浴後吃下三枚。
翠竹又試了試水溫,然後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紙包,把一丁點兒黃色的藥粉,撒到了香餅子上麵。
他感到脖子上一陣冰涼,心裡害怕,手裡的小銅盒子掉落下去,卻被一隻白嫩的手接住。然後,他覺得腦後一疼,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莫昌在安靜香甜裡迷迷蒙蒙,夢見了小時候。跟著小宮女們跑去見母後,卻發現那個宮裡人去樓空。她又搬家了。他找不到她,找不到她。身後,好像是庶出的幾個弟弟來請安,甚至笑話自己,“連我們都知道皇後娘娘這幾天住哪兒……”
莫昌在一陣孤寂絕望中醒來。
夢裡的情景,其實半真半假。不過,因為被侯聰問了那些問題,莫昌確實心驚了。他想起庶出的弟弟們,二弟四弟最討父皇喜歡,他們的生母林貴妃,是母後一母同胞的姐姐。兩姐妹之間關係並不好。自己見親生母親難,除了定例裡的請安問好,很難親近,因此就格外戀著姨母。可姨母就更不喜歡自己,對莫昌還不如對三弟他們好。雖然忌憚莫昌的太子身份,可是言語間,總是偶爾忍不住陰陽怪氣地說幾句“可彆說你像我們林家,怎麼可能?”
他不想再想下去了,心神從過去回到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