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碧!
宋紹興九年,由於兩派連年劇鬥不止,內耗驚人,在一年內竟連損了七名好手。兩派中有明智之士幡然醒悟,力主化乾戈為玉帛,顯宗、密宗終達成共識,雙方約定每兩年舉行一場比武大會,勝者一方在兩年內通掌唐門權柄,全麵接管門中最核心的鍛造暗器和研製毒藥的“藥弩房”,直至下一輪的比武大會決出新的勝者。自此唐門的頂級機栝類暗器和無敵毒藥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在江湖上威名更盛。
十多年來,唐門兩派按照約定,每隔兩年就如期舉行比武大會,雙方各擅勝場,互有勝負,從無間斷。不過近幾年的唐門比武大會,均為密宗奪魁,兩年前最近的一次,正是密宗贏得了最後的決勝之局,堪堪險勝。
正因如此,近年來唐門顯宗弟子不露圭角,頗顯沉寂,而密宗弟子卻鋒芒畢露,聲名大噪,湧現出唐泣、唐滯、唐濁、唐泱等眾多嫡係好手。這其中,唐滯年齡不過二十八九歲,但他曆來行事高調、出手狠辣,在江湖上聲名藉甚。
一燈如豆,屋內一片靜默。過了良久,沈泠衫幽幽地道“葉掌門,唐門密宗向來以毒立威江湖,可謂‘一招鮮,吃遍天’,他們最為忌憚的是什麼?”
葉萍飄微一沉吟,說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江湖上倘若有人能化解他們的陰毒,讓他們毒藥威性不顯,當是最令他們忌憚。”
沈重聞言一拍大腿,道“著啊!老夫一生行醫,什麼疑難雜症、奇毒異蠱,著實見過不少,也解過不少,因此才得了‘起死回生’這麼個諢號,嘿嘿,想必因此障了他們的眼了,惹禍上身。”說著嘴角的肌肉微搐,不住地搖頭。
沈泠衫道“大約一個多月前,爹爹和我遊方歸來,有一天家中忽然來了一位青衣怪客。那怪客肋下還緊緊挾著一人,卻是動彈不得,也不知是死是活。見到爹爹,那怪客白眼一翻,說道,‘沈先生不是能起死回生麼?我且看你能否醫得好他?’聽口音,他並不是本地人。
那怪客說著,便將肋下的青年男子往地上一丟。爹爹認得那青年是鎮上郝三叔家的二小子,臉色發黑,已被人施了毒。青衣怪客冷笑幾聲,右手一揚,打出一枚‘蠍尾錐’,那釘直射入一位等待瞧病的鄉鄰頭顱,可憐那鄉鄰當場斃命。他不問青紅皂白,濫殺無辜,鄉鄰們自是嚇得四散逃去。
那怪客絲毫不以為意,說道,‘三日後,我再登門拜訪,你若醫得好他,那還罷了;你若醫不好,我就拆了你這藥鋪,封了你的藥號,殺儘你白沙鎮所有的男子。’說完揚長而去。
三日後,他果真再次登門,排闥直入,郝三叔家二小子早已被我爹爹治好,恢複如常。那怪客見狀眼中露出一絲詫異之色,側頭向我爹爹瞧了半晌,一語不發,徑自離去。爹爹和我,見他沒有再找麻煩,都暗中鬆了口氣。
哪知次日那怪客再次到來,肋下依然挾著一人,是鎮上周婆婆家的長孫阿誠。阿誠來時全身發緊,呼吸促急,竟是被他剛剛施了番木鱉之毒。那怪客撂下阿誠,也不多話,隻說三日後再來,需見到活人。
過了三天,爹爹又治好了阿城。這一次那怪客頗感驚奇,說道,‘觸手回春,果好手段!’如此幾番,他隔三日就挾一人來,每回挾的都是鎮上健壯年輕的男子,下的毒卻越來越凶險,蟾酥、生草烏、青娘蟲、雪上一枝蒿、斑蝥,五花八門,卻依然要爹爹在三日內治好,否則就要大開殺戒。”
葉萍飄聽得膽寒發豎,心想“鎮上來了這麼一位瘟神煞星,大家何不報官,抑或外逃?”沈泠衫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續道“其間我們也曾想不能如此坐以待斃,有一天深夜,爹爹和我就去鎮上有青年勞力的那些人家,看大夥兒能否趁著半夜悄悄逃走,讓他抓不著。哪知第二天,那幾家不論老幼男女,滿門竟都被那惡客殺絕了。”說到這裡,她想起那數十口人中毒而死的慘狀,身子忍不住戰栗不已。
沈重喃喃地道“唐門浸淫毒物日久,耽溺於心魔業障,受了魘鎮,行為自此失常而陷溺日深……以致無法自拔,想來也是情有可原。”
葉萍飄愈聽愈奇,他對唐門的輈張跋扈雖早有耳聞,卻想不到竟會如此殘害無辜,心下尋思“以沈重父女二人的本事,獨自離開白沙鎮,全身而退,也絕非沒有機會。他們之所以不走,想來終是沈重宅心仁厚,不想這白沙鎮生靈塗炭,遭受這無妄之災。”想到此處,方才明白緣何昨日自己進鎮之時,街坊上的居民大多閉戶不出,看到陌生人的到來,更是驚懼異常,想必將他也當作了與唐滯一般的瘟神惡煞。
心念至此,他驀地想起一人來,說道“二位不忍鎮上百姓受此大難,不願獨自離去,何不去找那沙湖沐先生?想他神通廣大,乃睥睨自雄之人,唐門在他眼皮下作惡,豈能坐視不管?”
沈重父女對視一眼,沈泠衫道“我們也曾想到此節,熟料那惡鬼早已在去沙湖山莊的必經之路上,安排了人手,幾個膽大的前去求援的鄉鄰,竟都在第二天橫屍街頭,每人身中劇毒而亡。”
屋中那油燈火焰轉黃,跳躍不已,漸趨黯淡,沈泠衫盈盈站起,起身將那發黑的一截燈花剪去。她重又坐下,說道“自那以後,鎮上都知道有惡鬼上門,大家心下害怕,誰也不敢再跑了。前幾日,那惡客和同伴再次登門,這次施的竟是劇毒鶴頂紅,幸好爹爹對此毒先前有所研修,要不然……”說著,她星眸一轉,瞧向沈重。
沈重神色凝重,太陽穴處的青筋凸起,那青筋隨著油燈火焰的跳躍而微微跳動。這一個月的經曆,對於他們父女來說,真如噩夢一般,更可怕的是,還不知這噩夢何時能醒。
沈泠衫續道“鶴頂紅哪是尋常的毒藥,今日那惡客和他的同夥如約而至,被他施毒的童二哥依然昏迷,尚未蘇醒。正在觀察之時,恰逢葉掌門登門。那惡客聽說葉掌門中了瀟湘派的辰州符,冷笑道,‘米粒之珠,在我唐滯麵前,也放光華?’此前我們早就猜到他們是川中唐門,隻是一直不敢確信。此會他自報家門,才知道這惡鬼竟是唐門密宗大名鼎鼎的唐滯。與他一同來的那個,並非唐門的嫡係弟子,名叫唐濘。唐滯話雖如此,卻也不曾見識過瀟湘派的辰州符,待到童二哥蘇醒過來後,他心下好奇,撂下一句話,說是明日一早還會再來,自是想瞧一瞧我爹爹能否醫好這辰州符之毒。”
葉萍飄哪裡想到,自己昏迷期間,竟發生如此離奇駭異之事,心念電轉“他父女肯為這白沙鎮的無辜百姓,而置自身於險境,我若懼敵獨自離去,豈不令人恥笑?又豈是大丈夫所為?再說了,我若一走了之,他父女二人也定難逃唐門毒手。唐滯有恃無恐,欺人太甚,自是把蓮台派一起視作案上魚肉,可以任意宰割。死生,命也,去來常事。我這條性命本為沈重所救,大丈夫生於世上,恩怨分明,明日當以死相報。”想到這裡,他豪氣頓生,正色道“沈神醫,葉某雖技微身輕,卻也絕非貪生怕死之輩。大敵當前,當同仇敵愾,葉某豈能溜之大吉,唯求獨活?明日且等唐滯那廝前來,無非拚個你死我活,玉石俱焚罷了。”
沈重父女哪裡肯依,無奈葉萍飄心意已決,任由父女二人再三勸說,卻也無濟於事。
寒蛩傍枕,夜難將息。這一晚三人各自臥於床上,和衣而睡,卻都翻來覆去,輾轉不眠直至天明。
卯時時分,葉萍飄和沈重父女甚感疲乏,卻均無睡意,三人索性起身,靜坐於大堂之中,隻候惡客現身。
天色破曉之際,隻聽得屋頂上瓦片四處嘩啦輕輕作響,有訪客到來,辨聲竟有七八人之多。葉萍飄、沈重麵麵相覷,心下均想“唐門來了如此眾多弟子,難道竟是鐵了心要血腥屠戮白沙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