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緩緩上路,沈泠衫一路沉沉睡去,好在氣息尚勻。葉萍飄傷在腿處,再次敷了草藥後,疼痛感大為緩解。
車馬途中經過沙湖,天空忽然轉陰,一大片黑雲從湖麵低低地壓將而來,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大風陡起,轉瞬間豪雨傾瀉而下,打在馬車的頂棚上,劈裡啪啦作響。大雨如注,浩淼的湖麵上泛起一層薄薄的青霧,煙波嫋嫋,遠黛隱約,景色甚是怡人。
眾人卻無暇欣賞眼前的美景,打馬向前,如此向西行了大約一個多時辰,大雨漸止,雨過天青,轉過一處山坳,前方山腳下,大片建築幢幢連綿,隱現一處巍峨大莊來,正是大名鼎鼎的沙湖山莊。
山莊大門處早有莊客在迎候,引導車馬進得莊來。莊內遍植桂樹,“金球桂”、“金滿樓”、“叢中笑”、“銀星”、“玉玲瓏”、“狀元紅”、“醉肌紅”……品種繁多,讓人目不暇接。深秋時節,那木樨花開得正燦,金粟滿樹,秋風拂處,如花雨般紛紛灑落,清香滿徑,沁腑怡神。
沐滄溟吩咐莊客收拾了兩間上等的客房,將沈泠衫和葉萍飄分彆安頓下來。一路顛簸行來,沈泠衫始終在沉沉昏睡,白衣雪心下忖度“沈姑娘此刻尚不知沈重過世,自此父女陰陽兩隔,永世再難相見了。佛頭青觸之即傷,毒性竟如此之強,若無法順利尋得解藥,那又該如何是好。”
沐滄溟喚來一名伶俐的小丫鬟,囑咐她貼身照料沈泠衫,又取來莊中的金瘡藥,替葉萍飄換上了新藥。待得一切安排妥當,沐滄溟和白衣雪來到中堂喝茶敘話。
白衣雪沐浴更衣,換了一襲白色襴衫,踱步來到中堂,見那中堂正中懸掛有一幅對聯,上書“洗儘舊胸襟一水平鋪千頃白,辟開新境地萬山合抱數峰青。”書法運筆如遊雲驚龍,極具瀟灑飄逸之風采心底不禁暗暗喝彩。
莊客將煮好的茶端上來。沐滄溟呷了一口茶,說道“尊師近來身體可好?”
白衣雪道“勞世伯掛念,師父他老人家身子骨健朗著呢。”
沐滄溟哈哈大笑,說道“甚好,甚好。一晃我們老哥倆也有兩年未曾謀麵了,當年我與尊師走斝飛觴,徹夜長談之景,猶在眼前啊。明年的煖寒會上,我定要與子憺兄痛飲三百杯,一醉方休。”一張青麵微微發紅,顯得豪興遄飛。
“碧湖寒蒼,天下四莊。”浮碧、沙湖、歲寒、蒼葭,是武林中威名赫赫的四大山莊,數十年來他們黿鳴鱉應、姻親不絕,氣勢極盛,就連少林、青城、崆峒、黃山等名門大派,也須敬讓三分。四大山莊延綿至今,浮碧山莊的鐘摩璧、沙湖山莊的沐滄溟、歲寒山莊的胡忘歸、蒼葭山莊的盧驚隱,俱是雄霸一方的清殊俊彥,聲名如日中天,江湖上遂有“寧挨一槍,莫惹一莊”之說。
東蒼葭、西沙湖、南浮碧、北歲寒,四大山莊分居四地,水迢路遠,平日裡自是聚少離多,因而多年來,在四大山莊間形成了一個傳統慣製,那就是四家輪流坐莊,每四年舉行一次盛大聚會。
歲寒山莊作東的筵宴,定於冰雪漫天、滿地瓊瑤的隆冬時節,故名“煖寒會”;沙湖山莊主持的聚會,多在花紅柳綠、鶴舞爭春之際,取名“沙鶴飲”;而蒼葭山莊的宴集,正值大雁南飛的疏朗時節,稱之為“雁陂樽”;浮碧山莊的“菱歌宴”,則相聚於盛夏風送荷香、菱歌泛夜之時。如此算來,明年冬季的立冬日,又到了歲寒山莊的煖寒會。
四大山莊間的聚會,初始還是四家酺醵共辦,到後來則漸漸定為由坐莊者一力承當,曆經數十年,從無中斷。四大山莊定期相聚,一者為了各山莊間商略議事、聲氣相通,二者則是有意在年已弱冠或及笄的年輕一輩弟子中,尋得珠聯璧合之人,互結姻親,以期四大山莊世代修好、福祚綿長。
此次白衣雪奉師命隻身南下,一一拜謁沙湖、蒼葭、浮碧三莊,正為明年冬季的煖寒會而來。白衣雪聽沐滄溟這麼一說,笑道“那敢情好!沐世伯明年一定要在歲寒山莊多盤桓些時日,師父他老人家常念叨著,說世伯詩酒風流、千杯不醉,他雖不勝酒力,也當舍命相陪,大醉三日方快。”
沐滄溟哈哈大笑,見他俊眉朗目,一襲白色襴衫,腰間束著一道纁色絲絛,軒然霞舉,心中暗讚“此子相貌上佳,又是胡忘歸的獨門弟子,將來也不知哪家山莊的姑娘,能有福分嫁過去。”轉念想起一事來,問道“賢侄此來,一路餐風飲露,甚是辛苦,卻不知緣何與那唐門結上了梁子?”
白衣雪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也是機緣湊巧而已。小侄當初並不知對方竟是唐門中人,倘若知曉是唐門,小侄萬萬不敢如此魯莽行事。”
沐滄溟微微一怔,心道“你連敵家什麼來路都沒搞清楚,就與對方結下梁子,怕是叫胡忘歸給嬌慣壞了。”正色道“你可知今日所殺何人?”
白衣雪見他麵色凝重,心下不免惴惴,說道“小侄豈敢欺瞞世伯,當真不知對方是何等人物,還請師伯明示。”
沐滄溟見他一臉茫然,絕非偽飾,奇道“你知道唐滯這個名字嗎?”心想“這孩子終是年少,方不畏死。唐滯向來自負得緊,倘若地下有知,知道自己稀裡糊塗地死在了一個初入江湖的小輩手中,豈不要氣得掀開棺材板,跳出來?”
白衣雪大吃一驚,失聲道“唐滯?”他雖初涉江湖,但在師父胡忘歸身邊學藝十餘年,江湖上這些成名的厲害人物,卻也大都聽師父說起過。
沐滄溟道“不錯,唐門的唐滯。”唐門中近年來好手迭出,這其中唐滯行事高調、出手狠辣,風頭一時無兩,在江湖之中的名氣最響。
白衣雪一顆心怦怦亂跳,一時結舌,喃喃地道“唐滯?我殺的竟是唐滯?!”
沐滄溟說道“沈重父女二人,一人死於星流雷動,一人又為佛頭青所傷,能將唐門最頂級的兩樣暗器毒藥,隨身攜帶,怕也隻有唐滯這樣的門下嫡係高手了。”
白衣雪心下恍然,道“小侄也正想就此事向世伯陳稟。小侄雖愚鈍不堪,卻也明白唐滯這等的煞星,輕易不可結下梁子,其間的利害,自是非同小可。此回與唐門成仇,確係小侄誤打誤撞,無意之中撞上的。”
沐滄溟目光如炬,道“究竟是怎樣一個情形?”
白衣雪道“那日小侄到了白沙鎮,見天色已晚,心想晚上先在鎮上住一宿,次日一早就來參謁世伯。哪知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後,屋外隱隱傳來哭泣之聲,久久不絕。我聽得心煩意亂,無法入睡,便起身察看,見到店主全家數口擠在牆角一處,滿麵愁容,哭哭啼啼個不停。我問其原因,店主十分驚恐,吞吞吐吐怎麼也不敢說。白天我就覺得鎮子裡頗為蹊蹺,家家門戶緊閉,街上幾無一人,竟如死城一般。我再三追問,店主方才說最近鎮上鬨鬼,每隔幾天,就有一家的年輕小子叫惡鬼給捉了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大夥兒說定是被那惡鬼給吃了,連骨頭都不剩。”
沐滄溟訝然道“竟有此等事情?前陣子我出門尋訪好友,恰恰不在莊中。”
白衣雪一拍大腿,道“這般說來就是了,唐門的惡人想必算計好世伯雲遊未歸,方敢如此大膽,在白沙鎮四處行凶。小侄那時並不知對方是唐門,但想這世上哪有什麼惡鬼?十之八九是有人裝神弄鬼,故弄玄虛。白天恰恰就有兩個惡鬼來到這家店裡吃飯,店主膝下有個十六七歲的男孩,臨行前一個惡鬼拿眼瞧了那男孩半天,撂下話說明日一早再來。店主人全家聽了,驚恐不已,那惡鬼分明次日要來擄走男孩,然後吃掉。”
沐滄溟聽到這裡,已猜得一二,右手在方桌一拍,道“店主大難臨頭,賢侄於心不忍,便去扮作了他家的兒子,任由唐門擄去,替他全家解此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