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問,沐斌瞬間苦了臉。
公侯之家,立長立嫡,沐晟原本有個哥哥,繼承了黔寧王家業,可惜重病纏身,並未留下後代,就撒手西去。
沐晟接過傳承,現有二子,老大自然是昆明城紈絝之首的沐斌,老二尚小,還在繈褓之中。
沐斌雖說在外有紈絝之名,但昆明城功勳家裡當家作主的眼睛都亮著呢,這小子身為嫡長子,和年輕時的沐晟沒什麼區彆,看似胡鬨,實則精明,也有將門血氣,將來的黔寧王府,大概也就是他來當家作主了。
嫡長子就是家裡的門麵,上門拜訪的人,多是沐晟的知交好友和同僚,看到沐斌,都會上來詢問一二,出題考教,既是曆練,也是教導。
這就苦了沐斌了,父親友人頗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國計民生,排兵布陣,詩詞歌賦都有,問來問去的,都當起了自己的老師。
最可恨的就是這些人按輩分,都算長輩,無論如何是不能生氣,不論褒貶隻能笑臉應對,私下裡一邊腹誹抱怨一邊埋頭苦讀。
這個人從來沒見過,滿身酒氣,一點也不講規矩,怎麼也忽然冒出來對自己問這問那的,真是煩啊。
“鐘離先生出題,你就好好回答,愣著乾什麼。”
父親不滿的聲音傳來,沐斌強震精神,揚起笑臉對鐘離九躬身一禮,也未起身,思緒飛轉起來。
項羽從項梁學劍,曾言,劍敵一人,不足學,學萬人敵。
一人敵者,血氣之勇,刀劍縱橫兩人之間,不過流血五步,贏得片刻俠名。
萬人敵者,通地理天文,知陣法變幻,身居帥台,排兵布陣,操百萬大軍,如通臂指,攻城略地,無堅不摧,一將功成,腳下萬骨。
此問,好似在問,江湖俠客和兵家,區彆在何?
身處將門,沐斌自然知曉,要學萬人敵的西楚霸王,敗給了真正萬人敵的韓信,在史書上隻留下勇力無雙的一人敵之名。
不過,沐斌倒先沒有用心思考這個問題,故作認真思索地樣子,眼神瞥向一邊。
右側額頂那一縷白發之人,父親說他是胡源節,頭頂一縷白發,看來沒錯,據說此人領著一群錦衣衛,四處追查建文皇帝下落,此時為何會在府中。
左邊這位鐘離先生,更為奇怪,鐘離是複姓,滿朝之中,上至一品,下至九品,複姓之人就隻有幾個,三品以上更是稀少,絕無鐘離姓氏,此刻這位陌生的鐘離先生卻在黔寧王府,還能拿早年的事情調笑父親,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情。
而父親更加奇怪,直接說出了胡源節的名字,是告誡,但是隻說了鐘離姓氏,並未說名字,像是擔心自己感興趣,追查下去。
耳邊輕笑響起,好像還有父親不滿的低聲冷哼,沐斌趕緊收回心神,仔細思索起來。
祖父沐英,為洪武皇帝養子,在亂世中存活下來,一直到了統兵大將,自然是兵家,所以自己所學的,是萬人敵。
而提問的鐘離先生,一副慵懶,並無武人鐵血之氣,好似紈絝子弟,腰間懸著一柄長劍,看起來就是瀟灑的江湖中人,是一人敵。
難道此人是借著這個問題,實際是想和父親一教高下,為江湖中人正名?
得勝心起,霎時間所學兵書掠過心頭,《孫子》《吳子》《太白陰經》《司馬法》掠過心頭,靜謐一刻,沐斌揚起嘴角,隨即又收了回去,抬頭看向父親。
隻見他麵容平淡,輕輕的抿著茶水,好似絲毫不關心,而這位鐘離先生,好似帶著一絲壞笑,等著自己,沐斌輕咳一聲,恭敬地回到,
“回鐘離前輩,一人敵與萬人敵,並無不同。”
眼角撇到父親好似不滿的搖著頭,沐斌心下忐忑,鐘離九卻哈哈一笑,輕輕點頭,追問道,
“說說,為何這樣想?”
沐斌收回紈絝心態,恭敬地回到,
“一人敵者,人身為帥,拳腳刀劍如臂,招式或緩或急,有虛有實,萬人敵者,身居帥營,為頭腦,兵卒為手腳,操縱萬軍,猶如手臂,對決陣前,軍陣變幻攻伐,也好似兩人過招,虛實之間見分曉。所以並無不同。”
說完,沐斌又是恭恭敬敬地對著鐘離九和胡源節深深一禮,走到沐晟身側站定,靜靜等教誨。
沐晟點了點頭,抿了口茶水,並不說話,胡源節還是一副萬事不關己身的低著頭,鐘離九站起身來,歎了口氣,朝著沐晟說到,
“看來南疆百年之內,再無憂慮。沐兄,令郎若在江湖中,也可叱吒風雲。”
深知鐘離九的底細,沐晟知道此人絕不會講場麵虛詞,心下也是十分欣慰,看著齜牙咧嘴的沐斌苦笑一聲,
“心性未定,行事毛躁,都是摘取書上文字,盜竊先賢的道理,當不得鐘離先生稱讚。”
鐘離九正要說話,忽然眉頭一皺,手心隱隱熱氣傳來,搖頭歎氣,點頭說到,
“沐兄,胡兄,我先回後院。”
話音未落,人隨即消失不見。
沐斌瞪大了眼睛,這一天奇怪的事情的也太多了吧,先是奔月山頂那場大戰,接著是護國門被攻,再有就是眼前這兩人,一個胡源節,一個閃身消失的鐘離先生,昆明,真要出大事了?
“沐公爺,下官也走了。”
胡源節站起身來,朝著沐晟恭敬行了官禮,隨後雙手揣到袖口中,標準的農民樣子,慢悠悠的晃蕩了出去。
諾大的正堂,隻有父子兩人,沐晟端起茶盞,靜靜的品著早已涼卻的茶水,沐斌胡思亂想一陣,穩定了下心神,梳理下思緒,回身小聲的問道,
“父親,聽說攻城的,是一群妖怪?”
沐晟放下茶盞,輕輕點頭。
妖怪?在中原大地或者稀少,但是在南疆,是眾人皆知的事情,不少人都目睹過,而且南疆巫族之人現在雖然少見,但軍中也有幾個巫族中人,見過他們的巫術,能讓人力量速度瞬間提升很多,就是之後要虛弱好久。
有妖怪並未有什麼奇怪的之處,但是城牆上火炮火龍衛密布,群妖攻城的事情,還是第一次。
沐斌張了張嘴,正要追問傷亡情況,看了眼身邊桌案上,堆著的那一疊紙張,色澤暗黃,對中折起,正是軍中傳信,上麵隱隱有血跡,沐斌心下一摒,伸手要去拆看,耳邊一聲冷哼,隨即縮手回來,訕訕一笑,
“那胡源節來昆明是要做什麼?”
“不該問的不要問。”
回頭看了眼桌案上那幾封信箋,沐晟眉心皺起,站起身來,在房間內輕輕的踱步,沐斌眼光跟著父親轉來轉去,也是餓了一夜,不由得有些發暈,不耐煩的歎了口氣,忽然眉頭一揚,
“父親,這位鐘離先生是誰?怎麼忽然就不見了,妖怪嗎?還在咱們家後院住?”
止住腳步,見兒子一臉興致盎然,沐晟心思微轉,微微點頭,抬手止住沐斌的追問,縷了縷長須,沉思良久,鄭重地說到,
“你先去休息,晚些時候可以去拜訪,但是他離開南疆後,我需要你忘了這件事,忘了他們的存在,能做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