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井長政聽到雨秋平如此刻薄地分析,卻沒有絲毫動怒,而是忽然開口打斷道
“兄長,你還記得嗎,你以前和我說過,人的一生有兩次成長。”
“第一次,是發現自己不是無所不能,有許多事情是無論再努力也做不到的時候。”
“第二次,就是在意識到自己有些事情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之後,仍然努力去做的時候。”
雨秋平聞言一下子愣住了,握著淺井長政肩膀的手,也無力地垂下,磕巴了半天也沒能說出話來。
“我現在,就是在意識到有些事情無論也做不到後,還要努力去做。無論是救下朝倉家也好,捍衛武士的義也好。哪怕我注定做不到,我也要為義而戰。”淺井長政十分歉意地向雨秋平行了個禮,“所以抱歉了兄長,我不能接受你的斡旋。請你代我向織田家帶去,淺井家即將與您為敵的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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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秋平沉默了良久,目光在淺井長政的臉上、身上胡亂地掃著,思緒也在亂竄。他仿佛看到了未來,看到了未來和淺井家的兵戎相見。
“再次見麵時,我們就是敵人了嗎?”雨秋平忽然沒來由地開口道。
“在戰場上會是敵人,但是兄長永遠是我最敬愛的兄長!兄長對長政,還有對長政一家、對淺井家的恩惠,即使到了九泉之下,長政仍然銘記在心。”淺井長政聞言也有些傷感,低聲開口道。
雨秋平繼續望著淺井長政,腦袋裡卻忽然傳來一陣劇痛。他忽然發現,淺井長政此刻正穿著他噩夢裡的那身白衣,而周圍天守閣裡的景象,也和噩夢中無二。
雨秋平仿佛瞬間被從噩夢中驚醒一般,猛地向前一步,雙手死死地再次抓住了淺井長政的肩膀,厲聲咆哮道“長政!你會死的啊!你打不過織田信長的!淺井家會滅亡的!以他的性格,他會殺了你的啊!你死了,阿市怎麼辦?茶茶怎麼辦?阿初怎麼辦!新九郎怎麼辦!還有剛出生的阿江又該怎麼辦?你有想過嗎?你對得起他們嗎?”
雨秋平連續的狂吼喊得他幾乎脫力,眼淚也奪眶而出,以至於他喊出最後一句話時,嗓子已經沙啞到說不出話來。
“你真的那麼想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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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雨秋平說到阿市和幾個子女時,仿佛戳到了淺井長政心裡最為柔軟的地方。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眶也微微濕潤了,嘴巴開合了幾下,也沒能說出話來。
半晌後,他忽然起身,轉過身來,背對著雨秋平,不希望自己的流淚被義兄看到。兄弟兩人就這樣沉默著,房間裡隻聽得到眼淚從臉頰滑落,墜在地板上的滴答聲。
良久,淺井長政不知是想了多少東西,忽然微笑著開口道
“兄長,你還記得嗎。那是快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啊,你第一次和我提起治亂循環。”淺井長政想起了往事,深以為然地低聲道“你和我說,天下之所以不斷治亂循環,天下百姓之所以要一次次飽受戰亂之苦,就是因為每一次政權興替,都是靠著黑暗和殺戮的手段,而枉顧光明大義。這黑暗的記憶給天下蒙上陰影,以至於後世的俊傑們,也想著用同樣的方式推翻政權,取而代之。”
“而兄長還說,要想真正結束這治亂循環,要想還天下百姓一個太平,就必須要捍衛正道,用法律和製度來維護光明大義。”淺井長政說到了自己的理想,語氣也逐漸變得有且激動,“這不就是吾等武士應該傾儘生命為之奮鬥的嗎!”
“我看得到兄長的努力,兄長在河內和泉的那番嘗試,就是想用權力的製衡來限製每個人,來維護法律和製度不被踐踏!”淺井長政越說語速越快,越說越是興奮,“長政愚鈍,沒有兄長那樣的大才,想不出那些能夠匡正天下的法律和製度!”
“但是兄長想出的法律和製度,歸根結底,也是要用來捍衛光明大義的。若是世間沒有光明大義,若是世人不願意相信光明大義還在,那兄長的法律和製度也沒有立足之本啊,不是嗎?”淺井長政說到這裡,忽然扭過頭來,驕傲地朝著雨秋平一笑,右手也緩緩地摁在了刀柄上。
“兄長大才,萬萬不可在亂世中隕落,但是長政不一樣。長政唯有賭上一切,為了捍衛光明大義而戰。若是長政的義舉,能讓天下所有有誌之士都能為之振奮,能喚醒所有沉醉於黑暗和殺戮中的人,能讓天下所有人都以長政為先驅而捍衛大義,長政又有何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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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井長政邊說,邊緩緩地抽刀出鞘。讓那鋒利的武士刀沐浴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明。刀身如明鏡一般反射著一切光景,透過刀身,仿佛可以看到身後無數的景象。有淚流滿麵的雨秋平;有雨秋平身後天守閣的大門;有大門外小穀城的城郭;有城郭外熙熙攘攘的城下町;還仿佛有著整個近畿的百姓,全天下的萬民;和那雖然虛無縹緲,卻仿佛清晰可見的太平盛世。
他抬起頭,望著刀柄上淺井家的家徽,意氣風發地大聲喝道
“長政願意以死殉義,為兄長的太平盛世——”
“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