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場朝堂奏對,最終以藩王們的勝利告終,但是,顯而易見的是,因此而掀起的風暴,卻剛剛開始醞釀。纑
朝堂上的消息,一向流傳的飛快。
尤其是這段時間臨近年關,各個衙門基本上都清閒了下來,老大人們白天聚在一起無所事事,晚上和同年故交相約飲酒,自然對各種消息流言十分敏感。
不過,對於這個消息,大多數的人都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
不為彆的,就是因為,那可是於謙啊!
誰不知道,這位於少保,向來是天子的愛將,當初出京之時,他和伊王在城外相遇,鬨得那麼不可開交,可結果卻是伊王被天子狠狠的收拾了一頓。
這還是於謙有錯的前提下,現如今,於謙負責整飭軍屯,卓有成效,前往地方亦是奉旨而行,這種情況下,天子怎麼可能會讓於謙就這麼被諸王折辱?
因此,朝廷上下很快就因此事形成了激烈的議論。纑
有人說這簡直是無稽之談,胡說八道,有人說於少保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先答應下來,再晾著那些藩王,反過來給他們一個下馬威,還有人說天子當時隻是為了穩住諸王的情緒,事後早就已經從中斡旋,將此事圓滿解決。
總之,各種流言紛紛,都在繼續觀望著,當然,以於謙的身份,還不至於有什麼不開眼的上去開口發問,有資格問的,也早就得到切實的消息了。
接下來的幾天當中,於謙一如往常的上朝,下衙,並沒有任何的異常之處,這似乎也坐實了流言僅僅是流言。
但是……
“距離除夕日,已經隻剩七日了,如今外間對你的議論沸沸揚揚,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於府書房,俞士悅坐在於謙的對麵,眉頭緊皺的開口問道。
說著話,他歎了口氣,臉上帶著埋怨之色。纑
“你呀你,陛下明明對你有回護之意,你何必非要自己出這個頭,那些藩王固然身份尊貴,可到底你是朝廷大臣,他們奈何不得你,到了最後,還是得過陛下那一關。”
“要是你拉不下這個麵子,當初就不該答應,如今既答應了,又遲遲拖延,不僅外界議論紛紛,陛下那邊,也不好交代。”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麵對俞士悅的抱怨,於謙倒是平靜的很,斟了杯冒著熱氣的茶,輕輕擱在他們的麵前,開口道。
“仕朝兄著什麼急,不還有幾天的時間,才除夕嗎?”
看著於謙一臉淡定的樣子,俞士悅一臉無語,端起茶盞想要壓壓自己的心緒,結果一觸手便感覺到茶盞中竟是滾燙的茶水,差點把他的手給燙著。
悻悻的把手收回來,俞士悅往前俯了俯身子,道。纑
“廷益,你不會不清楚,現在的局麵,就是諸王想要達到的局麵,他們就是想踩著你的名聲,重新樹立藩王的威信。”
“你若扛著沒有答應,也便罷了,可既然答應了,就不能不做,否則便是違抗聖旨,所以這些藩王現在才會如此平靜。”
“他們知道,你就算再往下拖延,也改變不了結果,拖延的越久,朝廷上下對此的議論就會越大,如此一來,等到你真的登門致歉的時候,給朝廷上下帶來的震動也會更強。”
“如此一來,他們立威的目的就達到了,惟今之計,就是儘量低調,快速的將此事解決,不是嗎?”
這番話說的苦口婆心,但是於謙的反應卻仍舊很平淡,道。
“仕朝兄說的,我當然明白,事實上,我隻是個幌子,諸王真正想針對的,是禮部如今正在醞釀的宗務改革。”
這話說的輕描淡寫,卻昭示出於謙對朝局洞若觀火的眼力。纑
“諸王的想法很簡單,讓我上門致歉,就是為了給朝廷眾臣以震懾,於某不才,可到底也是朝廷重臣,七卿之一,這等身份的人,觸怒了諸王,都要俯首認錯,肯受折辱,何況其他人?”
“宗務改革的章程,前些日子沈翼對我說了個大概,雖不詳細,但是也可看出,其中有諸多規定,都是限製宗室的,這樣的章程,宗親們必定會竭力反對。”
“現如今藩王們的作為,無非就是想讓朝中眾臣害怕,好為反對宗務改革,減少一些阻力。”
俞士悅望著於謙,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問道。
“你既然清楚這些,那還拖延什麼?”
或許有人會覺得,以於謙這樣的身份,他被藩王們如此折辱,反倒會引起文臣們的不滿,進而在宗務改革上予以猛烈的反擊。
但是,到了俞士悅這等程度,對朝局人心洞悉的更加深刻,自然不會如此天真。纑
的確,於謙身為功臣,平白被藩王如此以勢強壓,會引起朝臣們的不滿,但是,不滿也僅僅隻是不滿而已。
說句不好聽的,這朝堂上的人,受委屈的多了,甚至於有些人平白蒙冤,丟官去職,性命儘喪,都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朝堂鬥爭,無非是博弈而已,輸了就要付出代價,於謙的身份再高,也要遵循這個規則。
沒道理彆人能受委屈,你於謙便受不得。
大多數的官員,隻會重新認識到藩王在朝堂的地位之高,權勢之重,或許有些官員,能夠看清楚這是藩王們在借機立威,是拿於謙當幌子,在向整個朝廷,整個文臣示威。
但是,那又如何呢?
所謂文官集團,不過是一個虛指而已,又不是一個具體的組織,於謙固然清名卓然,威望甚高,但是,想要一呼百應,還遠得很。纑
而且,這兩年下來,於謙的聲望愈隆,受天子的寵信日盛,朝堂上對此不滿的人,也並不少。
就即便是單看如今的六部七卿,內閣大臣,雖然表麵上和和氣氣的,但是暗地裡,不知道有多少人懷著看笑話的心思。
朝廷的盤子就這麼大,於謙多一點,其他人就少一點,就拿上次舉薦兵部官員來說,之所以會引起那麼激烈的反對,背後肯定是有人暗中授意的。
若非到了最後,是天子將一切壓下,還指不定是什麼結果呢,所以說,這次於謙被藩王狠狠的掃了麵子,對於許多認為於謙在朝堂上的勢力太強人來說,隻會是樂見其成的事。
想要讓他們出頭,基本上是沒有可能的事。
至於大多數的中低階官員,他們倒是和於謙沒有什麼利益衝突,但是,事情不落在自己的身上,始終難以感同身受,所以,他們雖然會為於謙憤憤不平,但是,想要讓他們做什麼,恐怕真正肯出頭的人,沒有幾個。
甚至於,他們就會像這些藩王們想要的一樣,因此而感到驚懼,明哲保身,在接下來可能會推出的宗務改革上頭搖擺不定,緘口不言。纑
而且,藩王們有一點說得對,於謙的地位再高,也不過是臣子,和藩王之間,隔著難以逾越的鴻溝。
要知道,若在洪武年間,即便是三公宰輔之尊,見到藩王,也需行四拜大禮,於謙為朝廷儘力,卻被迫朝他們低頭,的確會讓人覺得不忿。
但是,於禮法一道上,就像周王等人說的那樣,他們堂堂藩王,難道受不得於謙的禮嗎?
所以從這個角度而言,其實於謙登門致歉的行為,對於大多數的官員們來說,並沒有那麼難以接受。
也正因如此,俞士悅才始終不明白,於謙到底為什麼拖延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