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說的,一旁的一乾大臣愣愣的。
怪不得都說這胡老大人八麵玲瓏,五朝老臣的能耐,的確不是白混的,這話原來還能這麼說嗎?
在場的一眾老大人紛紛感覺自己又長見識了。
不得不說,這話的效果很好,天子聽完之後,臉色果然緩和下來,當然,天子也不是好糊弄的,自然聽得出來,胡濙這是為了安撫他,輕哼一聲,天子道。
“大宗伯這話一說,倒是把朕架起來了,他於謙是魏征,那朕要是責怪他,豈不成了昏君?”
話雖是這麼說,口氣卻平和了許多,由剛剛的盛怒,開始轉變成了無奈和埋怨。
見此狀況,胡濙倒是笑嗬嗬的拱手道。
“陛下明鑒,臣絕無此意!”
“君明臣賢,乃國之大幸,陛下若真的要責怪於少保,方才在早朝上便罰了,而且,也不會召臣等過來了,所以,臣說的這番道理,陛下都明白,臣稱讚的這番話,也卻是實情。”
“昔者唐太宗受魏征之諫,回到宮中後,一樣會有氣性,此人之常情也,但他能克製心性,將心中情緒同朝廷政務分開,不因一時之怒降罪,便正如陛下如今也,故而,臣說陛下有唐太宗之明,實則出自真心也!”
這話帶著明顯的拍馬屁的嫌疑,但是,不得不說,效果很好,哪怕明知道胡濙是在給於謙說好話,可天子的情緒還是消散了許多,道。
“還是大宗伯會說話,於謙早該跟大宗伯學學這般本事……”
胡濙笑眯眯的拱了拱手,卻並沒有說話。
於是,天子歎了口氣,臉色也變得肅然起來,道。
“於謙所奏,並非沒有道理,這個朕知道,隻是他這性子,確實要改一改了。”
“身為朝廷重臣,早朝之上當廷頂撞,確實不成樣子,朕可以有唐太宗之胸襟,但是禮儀法度總是要的,朕願成一段君臣佳話,他也要知曉分寸。”
“幾位先生和他都是同僚,該將朕意告訴於謙,規勸於他,不要在這些小事上處處頂撞,失了臣子本分。”
開始說話的時候,天子的口氣還能保持平靜,但是越往後頭,似乎是氣性有上來了,口氣變得隱隱有些嚴厲。
幾位老大人相互對視一眼,心中不由有些無奈,於謙的那個性子,哪是他們能勸得住的。
不過,當下也隻能應承下來,齊齊道。
“臣等遵旨……”
“宋文毅一事,東廠和錦衣衛已然將詳情稟奏給朕,這件事情的內情,並沒有看起來那麼簡單。”
發泄完了情緒,還是得處理事情。
因此,眼瞧著底下幾人俯身領旨,朱祁鈺沉吟片刻,繼續開口道。
說著話,他從手邊的禦案上翻出兩份密奏,然後命人傳遞了下去,隨後道
“此事俞次輔已經找朕說了好幾次,朝中大臣,除了於謙外,也一直有人參奏此事,所以朕先是命宋文毅自陳,隨後又讓舒良去核實其言,事實證明,他對朕並無隱瞞。”
“朝臣所奏巧取豪奪之舉,確實是有,宋文毅命人並入皇莊的數百頃田土,也的確是遠低於市價購入,其中,確然使了些手段,也傷了些人。”
“但是,此事最初緣起,是宮中內宦族親田地,被當地鄉紳所奪,告到衙門上,縣衙偏袒回護,於是攀關係,找上了宮中宦官,恰好這個宦官是宋文毅手下,故而他便出手查了這件事。”
“後來查探之後,發現近年以來,因京畿附近戰亂,災情等事,有不少豪紳趁機壓低田價,強行兼並,許多百姓求告無門,衣食無著,最後托庇於皇莊之中,成為佃戶。”
“隨田產一同被侵奪的,還有宅子,糧食,這些事情,官府既管不了,也不想管,宋文毅管著皇莊,他查探此事的時候,詢問了不少佃農,後來尋上門來的皇莊佃戶越來越多,出於此節,宋文毅才帶人,將查證以後,許多被地方仕紳富戶兼並的田土又買了回來,歸入皇莊之中……”
幾本密奏在幾個大臣之間傳閱,再加上天子的解釋,他們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來龍去脈。
與此同時,臉上也不約而同的閃過一絲了然之意。
怪不得天子始終不肯處置宋文毅,說白了,這件事情,宋文毅有錯,但是那些所謂有‘冤屈’的鄉紳富戶,也沒好多少,雙方半斤八兩一個欺壓百姓,一個強買強賣,對於這些鄉紳來說,有現在的遭遇,說句活該毫不為過,哪怕是宋文毅的手段有些過激,但是對於天子來說,這著實算不上什麼大錯,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
所以,從這一點上來說,天子說於謙是在小題大做,半點不錯,說句不好聽的,這事情其實就是狗咬狗的一筆糊塗賬,隻不過宋文毅背靠皇帝,所以這幫鄉紳都搶不過他而已,宋文毅所為固然可惡,但是這些鄉紳富戶,也不值得同情。
於謙言之鑿鑿的為這些在鄉裡橫行的人說話,而且還不停地延伸,說到天子寵信權宦,與民爭利上頭,天子不生氣才怪。
眼瞧著眾人都看完了奏疏,天子的臉上閃過一絲委屈,道。
“諸位先生如今知曉內情,便當明白,這些事情,是不能拿到朝堂上說的,否則爭執起來,便是一團亂麻,辯不出個是非來,徒令朝堂上下內耗而已,故而,朕一直想要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誰想到,於謙上了奏疏還不夠,竟在早朝之上當眾質問朕,難道說朕在他心中,就是這等昏庸之輩?”
這話語當中,又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一絲埋怨,讓在場眾人苦笑不已。
不過,如今知曉事情全貌,他們倒也能夠理解天子的做法。
這朝堂之上,天下之大,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分個是非黑白的,很多的事情,是存在大量的灰色地帶的。
就拿宋文毅這樁事情來說,於謙沒錯,那些上奏的官員也沒錯,巧取豪奪,強買強賣,乃至是因為對方不配合就動手毆打,這種事情放在哪都說不過去,真的論起來,於謙扣上的罪名,一個都沒有誇大其詞。
可問題就在於,這些鄉紳富戶,也並不無辜,宋文毅所做的事,如果不看過程,隻看結果,算是替皇莊的佃戶們討回公道,隻不過,沒有通過官府的正規流程而已。
或許有人覺得,這兩件事情不能混為一談,宋文毅的錯是宋文毅的錯,鄉紳富戶煎迫百姓是他們的問題,各自處置便是,可若是這樣的想法的話,最多也就隻能做個縣令了。
不,準確的說,是連縣令都不稱職,因為這兩件事情,本就是糾纏在一起,不可能分開,想要分開看待的人,不是蠢就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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