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科道官,有許多不同的稱謂,每一種稱謂,都有其由來。
科道指的是內部的劃分,為六科給事中和十三道禦史,二者又稱風憲官,其名源於風聞奏事之權,意為執掌法度之官。
再往前回溯,給事中和禦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時代。
給事中原為侍宮中事,以備顧問,至隋唐立三省六部,給事中歸於門下省,始掌封駁之權,負責審議封駁詔敕奏章,可駁正百司奏章,由此衍生出對六部百司的監察之權。
和給事中不同的是,禦史之官,自秦始置,便是監察官。
先秦之時有史官,為侍史,負責記錄國君同臣下奏對之言,因其長久熟悉朝政,善於收集消息,漸成國君監察臣下之官職,這便是禦史糾察官邪,監察百司的權力來源。
最初的官製當中,設監官與諫官,監官為禦史,歸禦史台,掌彈劾、糾察官員過失諸事。
至於諫官之職,據傳源於上古舜帝之時,有納言,負責向君上呈遞下情,提出君上之過,予以匡正,秦漢時設諫議大夫,專司諫君上,議朝政。
唐時諫官和給事中一同歸於門下省,至宋時,專設諫院,職權進一步加強,掌糾彈之權,負責諫諍皇帝,繩糾宰相,更有風聞奏事之權。
但是,隨著製度的逐漸完善,監官和諫官的職權開始相互侵奪,宋時雖設諫院,可為防宰相控製諫院,諫官皆由皇帝親自選拔,進而成為皇帝製衡宰相的手段。
如此一來,監官和諫官便漸漸合流,有台諫合一的趨勢。
這種趨勢,在大明建立後,最終確立。
太祖皇帝立國,不在區分諫官,監官,而是設六科十三道,一察朝廷六部,一掌天下之事,然而無論是給事中還是禦史,皆有風聞言事,糾彈百官,諫諍皇帝之權。
所以這件事情,難就難在這裡。
原本,宋代之時,禦史監察百官,但因其本身歸宰相管轄,所以監察範圍兵部包括宰相。
為了應對這種狀況,諫官才獨立出來,雖仍歸於宰相,但是因其有諫諍之權,能夠以下馭上。
這種權力,在皇帝的刻意引導之下,逐漸用於百官之長的宰相身上,成為皇權和相權鬥爭的利器。
當初大明立國,設禦史以小馭大,也有此意。
但是,誰能料到,太祖陛下因為胡惟庸一案,撤中書,廢宰相,使得自秦以來的宰相製度徹底消失。
如此一來,諫官失去了目標,諫諍之權,自然重新用到了皇帝的身上。
平心而論,諫官自先秦時代始設,綿延至今,雖然名稱官職多有變化,但是,諫諍之權始終存在,自然有其道理。
皇帝並非聖人,肯定有犯錯的時候,所以,皇帝也需要在他麵前,能夠不阿諛奉承,敢於說真話的人存在。
禦史存在的意義旨意,便是能夠直言諫上。
這一點,就連當初太祖皇帝也是認可的,不然的話,他老人家不會如此優容科道,時常強調要通暢言路。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諫諍皇帝並不是錯,隻管諫諍皇帝,才是錯。
想來,這也是天子剛剛那番話的意思。
沉思了片刻,陳鎰開口道。
“陛下,諫諍君上,風聞奏事,監察百司,乃是科道言官之本分,依臣之見,如今言官之問題,如陛下所說,在對百司監察不嚴,對權貴有所畏懼,過分關注天家之事,另有少數人,以風聞奏事之名,不察實情,濫加彈劾。”
“故此,臣以為要解決問題,當提振言官信心,保持監察百司之權,不受外力乾擾,言官行使職權,不受權貴報複。”
“同時,加強對言官的考核,許風聞奏事,但不許僅憑隻言片語,妄下定論,更不可邀名買直,宮中之事,若不涉朝局,不違典製,言官不可借此故意觸怒君上,以求直名。”
“如此數管齊下,當可有所效果!”
作為風憲官的大頭目,陳鎰的這番話,隻能算是中規中矩。
甚至於,仔細去聽就會發現,他的核心意思,其實還是要加強言官的職權,保持獨立性,在此之上,才是對言官的限製。
然而,聞聽此言,一旁的王翺卻皺眉搖了搖頭,道。
“總憲此言,有些過於保守了。”
“提振言官信心,固然是要的,但是,這話說著容易,做著卻會遇到困難重重。”
“保持監察百司之權,不受外力乾擾,如何保持?”
“言官行使之權,不受權貴報複,又該如何保證?”
“還有,風聞奏事和僅憑隻言片語妄下定論如何判定,言官言事,是否為邀名買直,又如何判斷?”
“若有言官仍舊隻奏宮中之事,該如何處罰?”
“這些問題若不解決,總憲所言,便是空談矣!”
朱祁鈺坐在禦座上,看著王翺拋出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眼中浮起一絲笑意。
看來,陳循對王翺的彈劾,也不是沒有效果的。
至少,眼下這位首輔大人,比以前是有了長進的。
所以說,有些時候,碰碰壁不是什麼壞事,反而能夠讓人更加清醒一些。
內閣之設,是為了調和內外,緩和皇帝和外朝部院之間的直接衝突,這也就意味著,內閣要同時麵對外朝和皇帝。
這聽起來是一句廢話,但是,越是簡單的道理,卻越容易被人遺忘。
所謂大道至簡,便是此理。
既然是要同時麵對外朝和皇帝,那麼,內閣要考慮的,就應該是雙方麵的反應。
對待外朝,要想方設法提高自己的威望,樹立自己在朝中的地位,這一點沒錯。
但是,對待皇帝呢?
難道僅僅靠著一張三寸不爛之舌?
天子又不是小孩子,靠哄一哄,就能夠聽話的。
皇帝是君上,是天子,是萬民之主,無論是內閣還是外朝,在皇帝麵前,皆是臣子。
既是臣子,便當為君分憂。
內閣,尤其是如此!
甚至於,說句不客氣的,對於內閣,說聖寵是立身之本,也不為過。
但是,朱祁鈺不得不說的是,時至今日,內閣諸臣當中,並沒有人真正意識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