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毅自己的確並不了解天子,但是,有人了解,譬如說,這殿中的幾位大璫,其中,首當其衝的,自然就是這位東廠提督太監。
於是,宋文毅快速的回想起,剛剛舒良說話時的幾個描述。
“……一場地龍翻身,百姓受難,朝廷奔忙,最後卻便宜了這幫鄉紳……地方官府坐視不理……被逼死者不下數十人……”
都不必仔細去品,便可聽出,這番描述中,對於這些鄉紳的做法,帶著濃濃的惡感。
這話是舒良說的,但是,其中的惡感,卻絕不會是舒良自己的,而是……來自於天子!
說白了,舒良的態度,其實就是天子的態度!
一念至此,宋文毅心中頓時有了方向,憤憤不平道。
“陛下,此等奸人著實可恨,奴婢雖在邊境,可也曾聞陛下日日為治理國家殫精竭慮,陛下登基後,退虜賊,保社稷,開互市,修大渠,無不是希望社稷安穩,百姓安居。”
“工部修渠,如此利國利民之事,陛下尚不肯加征徭役,可恨這些所謂鄉紳,勾結官府,煎迫百姓,敗壞朝廷之名,令陛下苦心毀於一旦,豈非可恨?”
“如方才舒公公所言,京師地龍翻身,朝廷上下竭力救災,隻為能讓百姓安穩度過災情,但是此等時候,這幫鄉紳不僅不思替朝廷分憂,反而趁火打劫,令百姓流離失所,這簡直是明目張膽的跟陛下作對,此等良心喪儘,毫無感恩之心的人,簡直該殺!”
這番話,宋文毅說的義憤填膺,仿佛這些人真的在他麵前,他立刻就要撲上去真的殺了他們一樣。
但是,話雖是如此說,可實際上,宋文毅眼角餘光,卻始終在關注著天子的反應。
說到底,剛剛的那些都是猜測,雖然他很有把握,但是,如果猜錯了,那可就真的完了。
所幸的是,他這一回賭對了!
話說完之後,宋文毅便看到,天子的臉色,肉眼可見的緩和下來,雖然仍舊有怒意,但是,明顯已經不是針對他的了。
“說的不錯,簡直該殺!”
這句話落下,宋文毅心中立刻鬆了口氣。
但是,接下來天子的沉默,卻讓又感到一陣不安。
哪怕和天子接觸不久,此刻他也能夠感受到,天子的情緒不高,這種氣氛相當煎熬,但是,他卻隻能低頭等著,一句話也不敢說。
開玩笑,那幾位大璫這個時候都不敢開口勸,他算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宋文毅忽然感到周身的壓力一輕,他偷偷的抬起頭,看到天子倚在榻上,口氣有些悵然,道。
“這滿朝廷上下,有多少人動不動就喜歡在朕麵前稱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可是,他們的口中的百姓,真的是百姓嗎?”
“真正將小民百姓放在心中的,又有幾人?”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傾覆山河的大江,也是由杯水彙聚而成,可說到底,誰又會真的在意,這杯水之力呢?”
這番話口氣複雜,聲音極輕,莫名的帶著一抹嘲弄之意,更帶著濃濃的悵惘……
這明顯不是對宋文毅說的,更像是自言自語。
說實話,宋文毅沒聽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天子現在的心情仍舊不好。
低下頭不敢說話,然而,他沒吱聲,卻有人開口說話了。
隻見一直在旁侍立的懷恩,輕手輕腳的將天子手邊漸涼的茶盞換新,道。
“皇爺何必如此憂心,這朝中總還是有真正的忠直之臣的,何況,就算群臣沒有這樣的見識,不還有皇爺您在嗎?”
“不管是杯水還是江河,終歸都是皇爺您的子民,隻要您心懷天下,自會一切平順……”
從宋文毅的角度來說,他覺得這個時候,作為一個宦官,最好的辦法就是閉口不言。
但是,相較於他,懷恩明顯更加了解天子,這番話說完之後,天子果然心情好了許多。
看著天子隨手將剛剛換好的溫熱茶盞端起來抿了一口,宋文毅便感到,天子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身上,道。
“這些事情,地方的官府是管不了的,這些鄉紳,有些在地方根深蒂固,勢力龐大,有些族中有人在朝為官,地方官員對他們,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且,他們雖然是趁火打劫,但是手段多樣,至少在明麵上,雙方都是自願的,有些就算不是自願的,可使些銀子,在官府過了文書,地方的官員們不願管,有想管的,也管不了。”
“但是,朕得管,你明白嗎?”
撲麵而來的威勢沉沉壓來,讓宋文毅不由自主的彎了彎腰,躊躇片刻,他小心的開口道。
“請陛下垂訓!”
於是,天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多了幾分認真。
“有些事情,地方的官員管不了,朝廷也不好管,因為,朝廷的官要講道理,要講禮法,要講人情,這沒什麼錯,其實這些,朕也要講,但是講了,就沒法管,所以,朕需要一個,不講這些的人。”
“宋文毅,朕已經命人在宮中新開了一個衙門,礦稅監,打今兒起,你就是礦稅監的掌印太監,宮裡的內侍你儘可以挑,你要做的就一件事……”
“這次借著地龍翻身巧取豪奪,趁火打劫的這幫人,吞進去多少,就讓他們給朕吐出來多少。”
“也莫說朕不給他們機會,他們不是喜歡對官府說,都是自願低價買賣嗎,既然是買賣,那就得有買有賣,就按他們當初買回來時的一半,朕再買過來,想必,他們也是肯的。”
“這些田地,都歸到皇莊裡,銀子從內庫裡支,到時候王誠會幫你,朕隻跟你提兩點,第一,不許欺壓小民,無故掠奪小民之田,隻取巧取豪奪之田,第二,不得苛待皇莊中的佃戶,明白嗎?”
說著話,朱祁鈺看了一眼旁邊王誠,後者立刻會意,上前道。
“宋公公,皇莊如何管理陛下曾有特旨,其中繁複,咱家回頭與你細說,其中最關鍵的有兩處,其一,是對皇莊中耕種的佃戶,皆需登記造冊,租種田畝,一丁至多十五畝。”
“其二,皇莊田畝,照官田稅賦二倍交租,此後逐年遞減,一年減半鬥,至與民田稅賦同,則不再減,年限以累計而算,若遇大災,可酌情蠲免,若有蠲免,則次年不減,若租種佃戶死,則新租佃戶,需依最初之賦繳納,重新逐年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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