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沈翼等人離開行宮,看著麵前搖動的燭火,朱祁鈺陷入一陣沉思。
任何一個王朝走到末期,逃不開的就是財政問題,大明自然亦是如此。
當然,這句話反過來說,也同樣成立。
當財政問題嚴重到火燒眉毛的地步的時候,一個王朝也就該走到窮途末路了。
遊蕩百年,朱祁鈺親眼見過,自己那位穿著打補丁龍袍的後輩皇帝,是如何的勤儉,但是,要知道,就在那位登基前二十年的時候,朝廷還能起萬曆三大征。
都說萬曆荒廢朝政,苛收礦稅,天啟寵信閹黨,一手遮天,可他們在位的時候,大明固然積弊重重,卻不至於被逼的沒有錢糧可用。
可到了崇禎年間,短短十年,大明的國庫便空空如也,錢到哪裡去了?
當然不會在百姓手裡,不然的話,各地也不會烽煙四起。
朱祁鈺雖然盤桓在紫禁城中,但是曆經百年滄桑,他的目光比崇禎要透徹的多。
這些錢糧,無非是進了各地官員的囊中,進了那些走南闖北的商賈手中。
想那徐階謂之清流,可家中田畝竟能超過二十萬畝,數萬織工,這樣的人,被稱為官場楷模,可以見得嘉靖朝的官場,已經爛成了什麼樣子。
數遍整個大明晚期,真正能稱得上清流的,實際上也就海瑞一人。
不為彆的,就因為這個人,敢說實話!
治安疏裡,海瑞寫‘天下人不直陛下久已’,這是實話,事實上,最遲從嘉靖的時候起,大明的皇帝,就已經掌控不了大臣了。
嘉靖以權術聞名,將朝堂上下玩弄於鼓掌之上,但是,作為一個皇帝,朱祁鈺仍舊覺得他是可悲的。
誠然,他能夠穩坐帝位,和能夠控製朝堂脫不了關係,但是,控製和掌控是不同的。
大禮議讓所有人認清楚了嘉靖是一個怎樣的皇帝,所以,嘉靖朝的大臣,一邊畏懼帝威,一邊又膽大包天,欺上瞞下。
一邊阿諛奉承,海晏河清,一邊又自謂清流,不與嚴黨為伍。
嘉靖能控製朝堂,但是,控製不了人心。
整個嘉靖朝,看似歌舞升平,一切儘在皇帝掌控之中,但是實則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滿朝上下,隻有海瑞敢說實話。
那時初到淳安縣上任,海瑞便揭開了官場上最大的一塊遮羞布。
區區一個七品縣令,每年的常例銀核算下來,近兩千兩銀子,是俸祿的十餘倍,這還是在‘兩袖清風’,不貪瀆,不受賄的情況下,官場上下默認的收入。
全國一千四百二十七個縣,一百六十三個府,三十二個州,一個個的官員,趴在百姓的身上吸血盤剝,惡之若此。
然而在嘉靖的耳邊,日日回蕩的卻是皇上聖明,天下太平,萬民稱頌,海晏河清。
日子久了,嘉靖自己都相信了,安心在道觀修道,豈不知,大明社稷,已在他手中走向了傾覆的道路。
忠言逆耳利於行,這也是朱祁鈺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的話。
朝無正臣,天子必受蒙蔽,即便帝位坐的再穩,眼不見百姓苦難,耳不聞天下真相,則社稷終將崩塌傾覆。
正因於此,很多的手段,朱祁鈺不願去用,有些底線,朱祁鈺也不願去破,所以很多時候,他選的是更難走的路。
可是路越難走,或許正意味著,那是對的方向。
道德經有雲,治大國,若烹小鮮,須得時時刻刻謹慎小心,不可放肆妄為。
所以即便是看過了百年風雲,朱祁鈺在推行每一項政令的時候,依舊斟酌再三。
毋庸置疑,這其中,財政問題是重中之重。
治國之道,說難也難,說易也易,最緊要的,無非財政與吏治而已。
國庫有錢有糧,官員能奉公自守,國力自然蒸蒸日上。
上林苑一事,說白了,是吏治的問題。
朱祁鈺心裡清楚,像是陳庸這樣的人,朝廷裡大把大把的。
身在一個冷清衙門,前途無望,滿腦子隻想著怎麼撈銀子,保官位,貪腐行賄兩項全能,但是唯獨不會好好做事,這其實是如今很多衙門的現狀,尤其是地方上,這種狀況並不罕見。
而且說起來,這種風氣之所以會興起,其實和王振脫不開關係。
往前倒太宗,仁宗,宣宗朝,彆的尚且不說,至少吏治尚算清明,這其中既有洪武朝嚴刑峻法的威懾,也有曆代天子的約束。
但是到三楊逝世,朱祁鎮偏聽偏信,任由王振擅權,短短幾年的時間,吏治便受到了徹底的破壞。
王振大肆收受賄賂,凡入見者,少則需進百兩,多則上千兩,令官場之上,行賄之風盛行。
賣官鬻爵,將朝廷官職明碼標價,更是讓銓選製度形同虛設,無數德行不修,隻知溜須拍馬之輩走馬上任。
這些人到任之後,對上阿諛奉承,大行賄賂之風,對下盤剝百姓,消耗民力,令官場風氣汙濁不堪。
朱祁鈺當然能看得出來,剛剛在殿中,陳鎰感歎於他對吏部的輕拿輕放。
但是,除開對王文的偏寵,朱祁鈺更清楚的是,去歲的京察,本質上並不是一次徹底的以澄清吏治為目的的行動。
那個時候,他剛剛登基,朝中有大量頑固的太上皇一黨,與其說那是一次整飭吏治的行動,其實更像是以吏部為尖刀排除異己。
不管外界如何議論,但是朱祁鈺自己,對於這些事情,認知是很清晰的。
那次京察,衡量官員的標準除了才能,德行,更重要的是立場。
借著那次機會,他把一些德行不修,才能不足,更重要的是,立場堅定支持太上皇的大臣,給統統貶謫了出去。
但是,出於穩定朝局的考慮,很多立場中立或者是親近新天子的大臣,哪怕存在問題,也依舊沒有過分苛責。
如果純粹以朝政的角度而言,這樣做其實是有問題的。
可是,朱祁鈺心裡也同樣明白的是,很多時候,道理和利益,是要取平衡的。
他當然不是朱祁鎮那樣任性妄為的君主,也不是嘉靖那樣隻顧利益的權謀之徒,但是,這不代表,他是一個隻會拘泥於道理的君子,該變通時變通,該持正是持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