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諸人對視一眼,隱約明白了過來,於是,有意無意的,目光都望向了一旁的於謙。
這個時候,金濂在天子的示意下,也沒有停下話頭,而是繼續道。
“此案雖大,但是要處置一個任禮,不是什麼難事,但是,如果說一切都屬實的話,那麼,任禮截殺使臣,是為了阻止赤斤蒙古衛舉告他侵占軍屯的罪狀。”
“而且,這件案子最開始的爭端,便是源於赤斤蒙古衛要遷居到肅州附近,朝廷將此案徹查,便要給赤斤蒙古衛一個說法,至少,遷居肅州的合理請求,朝廷是必須要答應的。”
“但是……”
後麵的話不必說,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了。
但是,當初任禮之所以竭力反對赤斤蒙古衛遷居,便是因為他們要遷居之地,已經被開墾出了大片的私田。
這些私田數額龐大,憑任禮一個人,肯定是不可能全部占據的,甘肅的諸多將領,隻怕都牽涉其中。
朝廷要安撫赤斤蒙古衛,就要將這些私田全部收回,而且,到時候事情鬨得沸沸揚揚,朝廷勢必要將整個甘肅的軍屯狀況都徹查一遍。
就像現在一樣,這麼大的案子,若是不能有完整詳實的證據鏈,那麼,處置一位曾於國有功的勳臣,是必然會遭到非議的。
所以,還是那句話,任禮不算什麼,但是,這件案子一旦揭開,背後牽扯出的一係列事端,才是難以解決的問題。
按理來說,這並不算是什麼壞事,畢竟,軍屯廢弛多年,若是能以任禮之案為契機,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整飭行動,對於整個邊軍的戰力軍心,都有提振之效。
唯一的害處就是……這麼浩大的行動,必然會使朝局動蕩一段時間,更重要的是,一旦動手徹查,整個邊境,必將麵臨一場大換血。
如此一來,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邊境將隻能執行保守固守的策略,想要主動出擊,就得等到將領和邊軍重新磨合好才行。
而這,顯然不是剛剛親政,一心想要仿效父祖建功立業的太上皇想要看到的。
在場的大臣們,雖然有些對兵事不熟悉,但是,也畢竟都是從正統時代走過來的。
說句大不敬的話,他們這位太上皇,自視甚高,且太過急躁,不夠穩重,所以,他絕沒有這個耐心,慢慢的等邊境重新磨合。
從這個角度出發來想,壓下此事,自然也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反正,赤斤蒙古衛到寧夏,中間時有劫掠之事發生,使臣一路行來,什麼意外都有可能發生。
朝廷要做的,隻是將使臣曾經到達寧夏的記錄全都銷毀,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就可以了。
這種狀況下,赤斤蒙古衛要怨,也隻會怨任禮,和朝廷沒關係,而太上皇,則可以繼續掌握朝廷大政,保持好邊境的穩定,為自己‘建功立業’做準備。
證據都擺在眼前,想要推出結論並不困難,但是,說到底,那是太上皇,這個結論即便就在嘴邊,也不是人臣可以議論的。
因此,隨著金濂的聲音漸止,大殿當中重新陷入了一陣沉寂。
直到片刻之後,上首禦階之上,天子平靜的聲音響起,字字句句,都像敲打在眾人心上一般。
“民間俚語有句話,叫一樣米養百樣人,這世上有迂腐的不懂絲毫變通的老古板,便有打著為大局計,可犧牲小義的偽君子。”
“這其中,有些人是打著大局的旗號牟取私利,也有些人,是真的覺得大局重於一切,小小道義,若能換得大局安穩,理所應當。”
“但是,朕想說的是,道義無大小,便如禮法一般,後者約束言行,前者約束人心。”
“心偏了,路就偏了,心中失了原則和道義,便走不上正途,一條錯誤的路,永遠也走不到想要的終點!”
“人心中若無道義二字,終會害人害己,釀成大禍!”
這番話說的極重,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是,眾人又何嘗聽不出來,天子所說的,失了原則和道義,走上歧途的人,不是彆人,正是如今身在南宮的太上皇。
應當說,這還是頭一次,天子這麼毫不掩飾的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指責太上皇的過失,儘管,仍然沒有明著說出來,可這種舉動,畢竟是以前尚未有過的。
底下眾人神色各異,但唯有於謙的神色最為複雜,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殿中又沉寂了片刻,禦階上再次響起一聲歎息,旋即,眾臣便聽到,天子再度開口叫道。
“金尚書?”
金濂心情複雜,知道這件差事,到底還是要落在自己的身上。
應該說,從心底裡來說,金濂是認可天子剛剛說的那番話的,但是,還是那句話,道理是道理,不能當飯吃。
真正處理起事情來,還是要考慮各個方麵的影響的。
彆的不說,這件案子要真的就這麼全部翻出來,朝野震動還在其次,關西七衛那邊也是麻煩,除了這些之外,如今天家好不容易各歸其位,這才剛安穩沒多久,天子就開始翻太上皇的舊賬,傳揚出去,還不知道會讓朝野如何議論呢。
這種種問題,單是想想,金濂就感覺頭皮發麻,他不過就是想好好查個案子,結果誰知道,牽扯出這麼大的事端。
早知道,剛開始就閉嘴多好。
不過,事已至此,也沒有退路可言了,隻希望天子不要讓他太過難做吧……
心中一陣叫苦,金尚書還是不得不拱手上前道。
“臣在。”
朱祁鈺掃了一眼底下,將眾人的神色都收入眼中,隨後便道。
“既然此案乃任禮私自所為,不涉甘肅眾將領,朕便不動此乾戈,撤換諸多將領,但是,此案刑部當嚴加審理,細致察查,朕仍命你為總督三邊軍務大臣,總轄甘肅,延綏,寧夏等處軍務,予臨機專斷之權。”
“另外,既然此案涉及到關西七衛,那麼,你便持朕旨意,親自去一趟甘肅,宣赤斤蒙古衛都督阿速入京作證,朕會命王敬等人竭力配合你行事。”
話至此處,朱祁鈺的聲音頓了頓,想了想,拿起手邊的起居注,遞了過去,道。
“這本起居注,你也帶回去作為物證,不過,此乃宮中密檔,你需善加保存,不可輕易示人,此案重大,一應案情全部查清之前,儘量先不要對朝野公布,你可明白?”
這番話含義頗深,金濂接過那本起居注,心中隱隱約約的猜到了天子的用意,但卻來不及細想,便點頭道。
“陛下放心,臣定不負陛下所望,將此案徹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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