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看他剛剛的時候對待胡濙那麼隨意,連直接攔人都敢,但是,還是那句話,那是因為他清楚,尚書大人待人寬厚,不在意這些小節。
真正什麼時候該收斂的,半點也不能逾矩,這一點,王侍郎心裡明鏡似的。
待最後一個主事也拱手離開了公房,胡濙將鎮紙拿開,將公文重新放到自己的麵前,卻依然沒有遞過去,而是抬頭問道。
“文通啊,老夫沒記錯的話,你是永樂十六年的進士,對吧?”
王一寧點了點頭,謹慎的笑道。
“大宗伯好記性,下官不才,正是永樂十六年入仕。”
胡濙點了點頭,似乎有些感慨,道。
“二十一歲的進士,也算是年少有為了,比老夫當年考中進士,還要早上四年呢!”
這下,王一寧更加惶恐了,連忙拱手道。
“大宗伯說笑了,下官何德何能,敢和大宗伯相提並論?”
“有什麼不能比的,大家同為進士出身,老夫不過比你早入宦海幾年,多吃了一番苦頭罷了。”
胡濙擺了擺手,卻沒什麼特彆的反應,隻是臉上的感慨之意,卻越發的濃厚了,繼續道。
“你的才學是好的,當初仁宗皇帝潛邸時就曾誇讚過你,先皇登基後,也誇讚過你文章寫的好,治學態度嚴謹。”
“所以,後來先皇為太宗,仁宗兩代先帝編纂實錄,都點了你參與,再後來,先皇駕崩,太上皇為先皇編纂實錄,更是讓你充副總裁官,幾代天子,對你,都甚是看重啊。”
話說到這,王一寧還是有些迷糊。
他沒想明白,尚書大人怎麼就無緣無故的,開始跟他嘮起這件事情了。
對於自己的仕途經曆,王侍郎自然比所有人都更清楚。
其實,也很簡單。
王一寧是如今的六部當中,比較罕見的沒有地方經曆的官員。
他從考中進士的時候起,就直接入了翰林院,先是當了三年庶吉士觀政,隨後便被授為編修,負責各類經書的編纂清點,可謂是一個清貴但清閒的差事。
隨後,就是熬年頭,從編修到修撰,從侍讀到侍講學士,他一步步的往上遷升,速度不快也不慢。
就像胡濙所說的,中間他也參與了幾次大的項目,比如太宗,仁宗,宣宗幾位先皇的實錄編纂,並因此獲得了仕途上的小小進步。
但是,要說被曆代天子看重,可就是誇大其詞了。
要知道,比他早一屆,永樂十三年考中進士的陳循,早不知道多少年就已經成了翰林學士,其後又入內閣,到了現在,更是已經邁入了七卿的行列。
而他呢?從入仕的時候起,就待在翰林院當中,一待就是三十年!
直到去歲太上皇北征,帶走了大多數的朝臣,臨走時提拔了一批人留守各衙門,他才被拔擢出來,到閒散的禮部當個侍郎。
平心而論,三十年的時間,從七品編修到三品侍郎,這個速度的確有點慢,但是,所幸王侍郎入仕的早,所以,他對自己還是蠻有信心的。
畢竟,今年他才五十四歲,距離致仕且還有十幾年呢。
更何況,眼前就擺著一位,七十六歲高齡還在為大明發光發熱的榜樣,王侍郎想沒有信心,都成問題。
要知道,跟這位老大人比起來,王侍郎妥妥的是青壯年一個。
心中雖不明白,但是王一寧麵上卻不敢表露出來,隻謙虛的道。
“大宗伯過譽了,下官心中自知,除了手頭文章,還有幾分可堪一用之處外,對朝廷政務還有諸多不熟悉的地方,需要大宗伯多多提點。”
顯然,對於王一寧這種虛心的態度,胡老大人是滿意的,點了點頭,他開口道。
“提點說不上,你辦事妥帖周到,人又勤勉,這一點老夫是知道的,不然的話,這段日子,老夫也不敢把禮部的一應事務,都托付給你。”
“就拿這本儀注來說,你做的其實很不錯了,有那麼幾處細節疏失,其實也無妨,再繼續好好商討一下,完善起來不難。”
“不過,既然話說到這了,老夫畢竟比你早入仕十餘年,有那麼幾分心得,還是可以與你講一講的。”
雖然這番話,胡濙是笑著說的,但是,王一寧卻絲毫都不敢怠慢,態度愈發恭敬,躬身道。
“下官洗耳恭聽。”
於是,胡濙將手按在剛剛自己批過的那份公文上,依舊帶著笑容,溫和的道。
“世人都說,禮部清閒,但是孰不知,但凡是衙門,政務都是千頭萬緒的,禮部也是一樣,你在禮部一年多,應該也能有所感覺。”
“眼下,臨近年末,太子出閣是一件大事,可一個多月之後,朝廷的會試,也是一件大事,再有就是,宗學那邊,岷王爺臥病在床,襄王爺在府中靜養,年末的考核,也得禮部這邊加緊著擬定。”
“這幾件是大事,除了這些,宮裡剛剛降生的兩位皇子皇女,請名,小公主的請封,這幾日陸陸續續,各地來的賀表,各宗室親王來的問安奏疏,馬上正旦的時候,儀注,官員的禮儀訓練,這些事情瑣碎,但是一樣也不能拉下。”
或許是因為年紀大了,胡濙這番話聽起來有些絮絮叨叨的,但是,王一寧卻不敢漏掉絲毫的一句話。
與此同時,隨著這番話說下來,他的臉上也慢慢的露出一絲若有所思之色。
於是,胡濙略停了停,繼續道。
“大事小事,但凡涉及到一個禮字,就沒有不要緊的,但是,那些是真正要緊的,那些是不要緊的,那些是緊要的,那些是可以放一放的,你心裡得有個底兒,彆把精力都用在一件事兒上,每天忙來忙去,疲於奔命,結果還落不著好,明白嗎?”
王一寧遲疑片刻,方點了點頭,他總算是明白過來,胡濙這是在說他在東宮出閣的儀注上,花了過多的時間了精力了。
但是……
“下官謹記大宗伯教誨,不過,您那天都在朝上說的那麼明白,下官擔心……”
胡濙說了這一大堆話,剛端起茶壺潤了潤嗓子,便聽得這個木頭腦袋問出如此愚蠢的話。
於是,胡老大人不由感到一陣無奈,想了想,隻得繼續道。
“文通啊,勤勉是好事,但也不用過分勤勉,你也說了,太子出閣是大事,那不好好斟酌一番,草草定下,豈非對東宮不敬?”
“何況,天子不也沒催禮部嗎,你且沉下心來,好好做事,天子怪罪下來,自有老夫呢!”
“哦……”
王侍郎似懂非懂,但是還是點了點頭。
胡濙歎了口氣,上下打量了王一寧一眼,搖了搖頭,道。
“你也去吧,再過一會,年貨都被那幫孩子搶完了。”
“年節臨近,雖說禮部繁忙,但是你心裡那根弦也不用繃的那麼緊,瞧瞧你這副樣子,啊,才五十來歲的人,看著還沒老夫有精神,唉……”
說著話,胡老大人深深的歎了口氣,將手裡的公文往前一推。
然後,端起茶壺,搖搖晃晃的,便出了禮部的大門。
公房內,王一寧看著眼前的公文,眉頭微微皺起,一個人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