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洪此刻的心緒,楊傑自然清楚。
當初,楊信傳來消息,說於謙正在清查軍屯,詢問該怎麼辦的時候,楊洪便有些猶豫不定,是該暗中阻止還是放任不管。
那個時候,是楊傑力主,說於謙必是奉了上意暗查,不可和天子作對。
接著,天子下詔召楊能,楊俊進京,雖是拔擢但卻暗含警告之意。
楊洪最後聽了楊傑的意見,給楊信去信,要他全力協助於謙,所以,於謙的宣府之行才能那麼順利,沒有遭到過分的掣肘。
當時,楊信甚至還特意將副總兵府給騰了出來,邀於謙在隔壁居住,衣食住行,不可謂不周到。
但是,局麵並沒有因此而好轉。
於謙在宣府查到的東西越來越多,他隱約間,跟楊信的關係也越來越疏遠,到了最後,每次見楊信的時候,房中都必然有錦衣衛隨行。
在軍屯一事上,於謙是力主嚴查嚴懲的,這一點,在多次和於謙的交流當中,楊信打探的很清楚。
即便在宣府,楊信對他示好到了這種程度,於謙仍然沒有絲毫的動搖。
隨著於謙從宣府起行回京,對於昌平侯府來說,一場大禍已經近在眼前。
那個時候,楊洪依然有兩個選擇。
其一是聯結勢力,先發製人。
須知,那個時候軍屯的事情已經蔓延開來,如果楊洪願意的話,作為宣府的前任總兵官,如今執掌京營的新晉侯爵,以他為牽頭人,將牽涉到軍屯的一大批勢力聚攏起來,在朝堂上圍攻於謙,並不算什麼難事。
從戰場上下來的人,是從不缺少放手一搏的血勇之氣的。
何況,楊洪也並非真的在京中毫無人脈,早在永樂年間,他就曾跟隨太宗皇帝北征,在老成安侯郭亮帳下效命,至洪熙年間,他又跟隨陽武侯薛祿征大鬆嶺,至宣德年間,他甚至曾和清平伯吳成並為先鋒,遠攻韃靼。
隻不過,正統以後,楊洪功勳累累,足可為一方大將,獨自領兵,所以才和這些府邸疏遠了些。
後來,隨著老一輩的勳貴逐漸凋零,關係便更加淡了。
但是,香火情總是有的,憑楊洪現在的身份地位,若有意結交,對方絕不會將他拒之門外。
所以,楊洪實際上是有這個能力的。
可是,他沒有這麼做……
還是因為楊傑。
軍屯一事,看似是於謙在操持,但是本質上,必然是天子在背後撐腰。
雖然不清楚天子的決心到了何種程度,可天子既然讓於謙去查,必然清楚於謙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
所以,一旦走上對抗的這條路,便等同於背棄了天子。
楊洪如今回京不過半年,但是,楊傑卻是始終呆在京中的,雖然他並非朝堂中人,但是,楊氏一門在京中也算顯赫,楊傑平日裡交往的,也都是各家大臣勳貴子弟。
所以,能夠得到的朝堂上的消息並不算少。
他深深明白,當今天子是一位怎樣可怕的人,所以,和天子作對,絕不是什麼明智的行為。
於是,他勸父親,進宮去給天子認錯,將一切原原本本的擺到天子的麵前,這樣念著往昔的功勞,至少天子還能留給楊家一個門楣爵位。
這一次,楊洪聽了,但,卻沒全聽……
因為如果按照楊傑所說,楊氏將成為天子整飭軍屯的祭旗者,或許最後,楊洪百戰浴血得來的爵位仍能保得住。
但是,作為出頭鳥,楊家必然會落下一個喝兵血的名頭,自此,至少兩三代人,在軍中再難出頭。
這是楊洪絕難接受的結果。
所以,楊洪最終選了一個折中的法子。
他進宮自承罪狀,但是,卻沒有拿出軍屯的事,而是將楊俊跋扈醉殺下屬的事情說了出來。
就像楊傑所說的,他心裡明白,昌平侯府在,楊俊就不會死,身為武將,隻要不死,想要複起十分容易。
楊洪寄希望於,天子懲治了楊俊,貶謫了楊能,能夠到此為止,不再追究楊家侵占軍屯的事。
為此,楊洪甚至打算將京營給交出去。
但是,最終他失望了。
天子將楊俊下獄待審,將楊能禁足,但是,卻沒有收回他的京營大權。
自然……也沒有要寬赦楊家的意思
楊洪一再退讓,甚至稱病躲在家中,想要通過這種方式,交出京營大權,但是,天子卻始終無動於衷。
隨著日子一天天的推移,朝堂上鬨得愈演愈烈,天子公然在朝堂上為於謙撐腰,以無比堅決的態度,推動了軍屯的整飭。
於謙風風火火的在兵部迅速推進,整飭的方案幾易其稿,各種各樣的消息甚囂塵上,都讓楊洪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所以,理所當然的,他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否是正確的。
如果,一開始他就擺出強硬的態度,是不是,對方就會知難而退?如此一來,楊俊也不必入獄,說不準,現在還能在軍府或者京營當中好好的當值……
楊傑心裡明白,楊俊被一直關押在刑部獄中,隻是一個讓父親最終忍耐不住的導火索。
真正的原因,是他慌了!
他害怕天子真的下了決心,要拿楊家為整飭軍屯來開道,害怕到最後,楊氏一門數十年的沙場血戰,就此付諸東流。
所以,他開始自我懷疑,開始懷疑彆人,開始煩躁不安。
這一切,楊傑都明白。
人皆有死穴。
對於楊洪來說,楊氏一門的榮耀,就是他的死穴!
所以,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是無用。
父親需要的,是一顆救命稻草。
輕輕地歎了口氣,楊傑開口道。
“父親不必擔憂,明日孩兒出府一趟,回來之後,必定給父親一個解決之法。”
楊洪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老將遲暮,最是悲涼。
可歎他一生征戰,最終,國事,家事,皆有所愧……
片刻之後,楊洪重重的歎了口氣,依舊沒有說話,隻是無力的擺了擺手。
於是,楊傑起身一禮,依舊恭敬周到。
“孩兒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