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在邊軍之中,有著莫大的影響力。
單一個‘楊王’的稱號,若非邊軍上下心悅誠服,楊洪又豈能擔得起?
但,越是如此,越需要謹慎。
楊洪應該算是比較少見的,文武雙全的武將,他不僅精通兵法謀略,就連聖人大義,經史子集,也無有不通。
正因如此,他雖是武將,但是卻從不鄙夷文臣,反而願意讓自己的嫡子楊傑留在京中,研習經義。
所以,楊洪心裡當然明白,楊能所說的路,是一條何等凶險的路。
身為武將,最忌功高震主。
何謂功高?
是所謂的功勞本身嗎?不是,是這份功勞帶來的影響力。
你戰功卓著,必會在軍中德高望重,一呼百應,你扶大駕,挽天傾,必然會在朝中說一不二。
由功勞而生之權位,才是震主之源。
楊氏一門馬踏疆場,戰功累累,不會功高震主。
但是,如果這份戰功,轉化為可以威脅朝廷的力量,震主之嫌,便再難洗去。
到時候,楊家或許能夠度過眼前危難,但是,未來的路,卻必然步步荊棘。
這一點,楊洪不相信,以多謀著稱的這個侄兒,會想不到。
虎老威猶在,感受到自家伯父嚴厲的目光,楊能一瞬間似乎又回到了軍營當中,下意識的挺直脊背,道。
“伯父,您常常教導我們,心正則身正,用兵之道,惟堂皇正大,以正合以奇勝,山窮水儘之時,當行險招。”
“小侄明白,此舉必會令朝廷不滿,未來楊家必會因此而受到刁難,但是,伯父請想,若眼前的這一關過不去……”
“楊家,還有未來嗎?”
聲落音止,屋中一片安靜。
窗外的雪越落越大,積雪越來越厚,本該淩寒而立的冬竹,在沉重的積雪下,也被壓彎了腰。
有些樹枝似乎是不堪重負,伴著吱嘎的聲音,大塊的積雪和折斷的樹枝,一同掉落在地上,發出簌簌的響聲。
屋中燭火跳躍,楊洪沉默了良久,神色有些複雜,道。
“能兒,你可知,飲鴆止渴,需有解藥?你給了楊家一杯解渴的鴆酒,解藥何在?”
事已至此,如果楊洪還看不出楊能是有備而來,那他也就白養了這個侄兒了。
楊能倒也乾脆,輕輕的吐出了兩個字,道。
“南宮!”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頓時讓楊洪攥緊了拳頭。
“你想做什麼?”
楊能起身,拱手道。
“伯父放心,楊氏一門榮耀,侄兒斷不敢讓其毀於己身,隻不過,如今太上皇雖居南宮,但卻依舊有其尊位。”
“所以,照侄兒看,楊家的未來,便係於南宮一身。”
楊洪眉頭緊皺,神色卻略有緩和,問道。
“你到底什麼意思?”
“伯父,如今朝中,雖然看似君臣和睦,但是實際上,天子早已是大權在握。”
“所以,他要對我楊家出手,我們便隻能任人宰割,可是,伯父有沒有想過,為何天子選的是我楊家?”
燭火跳躍下,楊能側了側臉,半邊身子沒在暗影當中,顯得神色有些陰翳。
口氣雖是問句,但是,他卻明顯沒有要等楊洪回答的意思,自問自答道。
“恰恰是因為,楊家從進京開始,就被視為是天子的人!”
說著話,楊能的臉上掠起一抹嘲諷和怨氣,道。
“要說侵占軍屯,這京城上上下下的勳貴,哪個沒有做?那些靖難勳貴,哪個喝的兵血又少了?”
“我們楊家在沙場上浴血奮戰的時候,他們在京城當中坐擁珍饈美饌,歌舞佳人,靠在先祖的功勞簿上爭權奪利。”
“咱們拿走的那些田地,好歹還都補貼到了軍伍的弟兄們身上,可他們呢?百畝良田,比不過他們一場宴席。”
“所以,憑什麼是楊家?”
看得出來,這番話楊能憋在心裡很久了。
要知道,原本他在邊境駐守的好好的,結果,一道旨意,要調他回京,說是入京營執掌軍務。
結果,剛到了城門口,就被楊洪拎回了府邸,在宗祠麵前跪了三天。
再後來,他素來親近的弟弟楊俊下獄,他自己被禁足府中,從楊洪和楊傑的隻言片語以及跟楊信的書信當中,得知了昌平侯府麵臨的困境。
當時,楊能就覺得不服!
是,軍屯這件事情上,楊家的確有過錯。
但是,這能怪楊家嗎?
邊境風氣如此,若是楊家人特立獨行,反倒會顯得格格不入,遭人排擠。
在京城當中,被人打壓或許隻是旁置冷落。
但是,在邊境當中被人排擠,往往意味著戰場上的孤立無援。
這是生死之事,豈容大意?
何況,楊家拿走的田畝,大多都分給了底下的部將軍士,激勵他們奮勇殺敵。
若非如此,何來讓瓦剌聞風喪膽的‘楊王’之名。
退一萬步說,楊家就算有錯,乃至有罪。
可畢竟於國有功吧,甚至於,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整個昌平侯府,到了京城之後深居簡出,對天子唯命是從。
可到了最後,卻成了人家開刃的磨刀石?
簡直可笑!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雖然絕對,但是卻也並非沒有道理。
楊家四子當中,唯有楊能和楊俊的關係最好,並不是因為彆的,而是因為,他們兩個人骨子裡都藏著一股狂傲之氣。
隻不過,楊俊的狂傲是外露的,肆意妄為,酗酒鞭馬,他做起事來從不想後果,是因為他不必想。
楊家是國之柱石,即便是鬨出什麼亂子來,也不過是麵子工夫,敷衍過去便完了。
這是楊俊的傲,毫不掩飾。
而楊能的傲,則是內斂的。
不同於楊俊的肆無忌憚,楊能的傲,傲在骨子裡。
楊家的累累戰功,一門英烈,讓他打從心底裡,覺得楊家就是朝廷的擎天柱。
邊境若無楊家,不可能安穩太平這麼久。
所以,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楊能都會替楊俊遮掩,最大的原因就是,這些事情在他的眼中,也不是什麼大事。
楊俊所犯的那些‘小錯’,和楊家的累累功勳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因此,當滿心歡喜的回到京中,覺得自己正該被朝廷重用的時候,卻得知楊氏一門已經幾近覆滅之危,楊能的第一感覺就是……
憑什麼?!
憑什麼楊氏一門忠烈,卻要被抓著這點過錯不放,憑什麼伯父忠心耿耿,卻要被第一個拉出來祭旗,憑什麼他們在戰場上沒有被賊虜殺死,回到京城,卻反而要忍氣吞聲。
楊能不服,但他沒有法子。
戰場上的運籌帷幄,到了京城當中,沒有絲毫的用處。
事實上,早在知道伯父打算進宮給天子服軟的時候,楊能就覺得,這麼做太憋屈了。
更不要說,自家的一再退讓,沒有得到天子絲毫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