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閣中。
聽到軍屯的字眼,諸臣頓時都提起了精神。
除了徐有貞之外,在場的所有人,有一個算一個,無不是世家勳貴出身,唯一例外的,是駙馬都尉焦敬。
但是,焦家雖然不是勳貴,卻也是實打實的武官世家。
焦敬的哥哥焦毅,雖然僅僅隻是一個衛指揮使,但卻是宣宗皇帝潛邸時,太孫府的親信將領。
也正是因著這一層關係,焦敬才得以和皇家結親,尚仁宗之女慶都大長公主。
既然都是勳貴武將,那麼自然也就和侵占軍屯脫不了乾係,就算是他們自己不在邊境,沒有親自動手,那些邊將或是為求仕途,或是為自保,也都會自己將肥肉送上門來。
所以,朝廷要整飭軍屯,最直接侵害的就是他們的利益。
麵對著眾人的目光,朱祁鎮倒是也沒有過多的猶豫,直接便表明了態度。
“邊軍戰力孱弱,軍屯廢弛,早已有之,朕親征之前便已有聞,但是,始終不曾動手整飭,便是慮及積弊已久,不可妄動,縱需整飭,亦當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
“如今朝廷大戰方止,朝中官職不全,邊境軍民正是休養生息之時,如此大動乾戈,動搖邊境軍心,以朕觀之,實為不妥。”
“今虜賊雖敗,元氣猶存,朕歸朝時,尚見擄劫不斷,倘因整飭軍屯,致邊境有失,虜賊趁虛而入,再度兵臨城下,則因小失大爾。”
這當然隻是借口,真實的原因是……
朱祁鎮沒有彆的選擇。
朝政這團漩渦,一旦卷進去,想要脫身極其困難,在複雜的朝局當中,人的立場,更多的隨著利益而變化,個人的看法,在決策當中所占的比重,實際上微乎其微。
對於朱祁鎮來說,他如今已經退居南宮,並且早已經宣布不再乾預政事。
所以,如果想要插手朝政,那麼,隻有通過還背靠著他的這些大臣。
單看如今站在他麵前的陣容就知道,這些大臣基本上全都是勳貴。
迤北待了一年,朱祁鎮早已經不是那個天真的少年天子,如今的他,更能看懂人情世故。
這些人說忠心他,未必是虛情假意,畢竟,他們的父輩兄輩都曾世受皇恩,其中有不少人,也都承過自己的恩德。
尤其是英國公府,當年先皇重用英國公府,臨終之前殷殷囑托,要英國公府善加輔佐於他,這都是實打實的。
但是,僅憑忠心是不夠的,勳貴世家,最看重的首先是傳承,其次是榮耀。
他們之所以圍攏在南宮周圍,原因複雜,但是最大的原因,除了不被新天子信任之外,更重要的是,天子百年之後,皇位仍舊會歸於朱祁鎮一脈。
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三十年的光景,有著世襲爵位的勳貴,都等得起。
何況,甚至不需要那麼久,再過幾年,東宮長成,能夠在朝中有自己勢力。
那麼,太上皇的羽翼,自然會變成東宮羽翼,借東宮之勢,他們這些在朝中被排擠的勳臣,自然也能有一席之地。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讓渡出一些利益,並不算什麼。
但是,軍屯之事,涉及到了他們的核心利益。
勳貴們之所以能夠成為武臣的頂層勢力,安坐京城卻能影響到龐大的武將邊軍,究其原因,軍屯是很重要的一環。
他們既接受邊將獻上的軍屯,對其加以保護扶持,也通過軍屯拉攏貧寒出身但頗有前途的邊將,構築起盤根錯節的關係網,保持自己最超然的地位。
軍屯斷了,不僅僅意味著一大筆財源消失,更意味著勳貴對邊軍的控製力降低,他們多年以來積攢的人脈關係網,將受到沉重的打擊。
所以,必須要反抗,這是這段時間以來,勳貴們的共識。
勳貴們需要朱祁鎮這個太上皇,作為一杆旗幟凝聚在一起,與此同時,朱祁鎮也必須維護他們的利益。
在整飭軍屯一事上,他自然也不能有其他的立場。
畢竟,如今他已經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隻是一個退居南宮,有名無實的太上皇帝。
看著底下眾人輕舒一口氣的樣子,朱祁鎮的心緒有些複雜,但還是繼續道。
“不過朕早已有言,回京之後不再乾預政務,故而不便插手此事,隻能將心中所想,對諸卿一敘,如此大事,尚需經過廷議商討,方能決斷。”
話音落下,底下諸人神色各異。
旋即,寧遠侯任禮上前,道。
“陛下放心,臣回府之後,便著手聯係各家勳貴,定不會讓這等危及社稷之事通過朝議。”
底下其他的大臣,也跟著隨聲附和,朱祁鎮擺了擺手,這次覲見便到此結束。
對於朱祁鎮來說,他實際上也做不了什麼,這次召見,一是為了籠絡人心,二是為了表明態度。
這兩點目的達到了,就可以了,彆的沒有必要多做。
即便是在親征之前,他也不是那種事無巨細,樣樣都要操心的人,大方向定下了,剩下的交給底下人去辦便是。
但是,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有意無意之間,他其實並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多說。
說到底,他如今雖居南宮,但是到底曾是天子。
整飭軍屯的好處,他不會不知道,所以,做出如今的這番決斷,多少還是有幾分心虛愧疚的。
不過,對於任禮等人來說,這就夠了。
他們需要的,本就隻是一個旗號而已。
對於勳戚們來說,整飭軍屯侵犯到了他們共同的利益,但是,即便是在這種情勢下,各家府邸的態度也不儘相同。
有像任禮一樣激進的打算反抗的,就有打算卑躬屈膝,換取安穩的。
似昌平侯府這般明裡暗裡向天子服軟的,在勳貴當中可不止這一家。
他們這趟進宮,唯一的目的,實際上就是拿到太上皇的這個態度。
如此一來,對於很多搖擺不定的靖難勳貴來說,說服他們,把握就大多了。
何況,宮宴的時間也不長,待偏殿的諸臣離開的時候,他們如果沒能跟著出去,那麼就太顯眼了。
因為這次賜宴沒有貴人親臨,所以相對隨意一些。
待得任禮等人出清和閣的時候,已經有幾個大臣用完了宮宴,準備離開了。
於是,回了偏殿,徐有貞趁人不注意閃進了文臣當中,其他幾人則是混跡在人群當中,跟著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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