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登高易跌重,短短的片刻得意之後,任禮便將心思都收了回來。
他心裡明白,這一關要是過不去,彆說什麼真正的勳爵世家,他大半輩子的戰功,隻怕都要折進去!
將手裡的奏疏合上,任禮繼續道。
“諸位想必也都看過了,兵部的這份章程,看似是在整飭軍屯,但是實則是要在朝堂之上,掀起文武之爭。”
“如今大戰方止,太上皇歸朝,正是休養生息,收攏軍心之時,兵部卻要如此大動乾戈,實為誤國也。”
“彼輩……”
任禮剛想說彼輩文臣,看到了一旁的朱鑒和徐有貞,終於還是收住了話頭,轉而道。
“總之,這份章程若在廷議上通過,則邊軍邊將勢必人心惶惶,無心守備,恐為虜賊所趁。”
“再則,瓦剌之戰後,我朝廷文武和睦,齊心協力,兵部此議,實乃侵奪軍府之權,有違典製。”
“如若推行下去,此後文武相爭,朝局不寧,亦是禍事,故此,今日老夫今日請諸位到此,便是為商議一下,該如何在廷議之上,駁斥兵部此疏。”
哪怕大家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原因是整飭軍屯侵害到了勳貴的利益,但是,拿到朝廷上去,肯定還是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的。
任禮的想法很清楚,是將兵部的這份章程,定性為在爭權奪利,打壓勳貴,排除異己,掀起文武朝爭。
如此一來,事情就會變得容易處理的多。
這就是所謂大義名分的用處,一個提議,如果出發點不正確,那麼,落到具體的推行當中,必然也得不到好的結果。
從這個角度來爭辯,很明顯就是任禮給出的解決辦法。
話音落下,眾人皆是沉吟。
不過,讓人有些意外的是,最先開口的,竟然是初次到場的徐有貞。
徐大人將手輕輕按在旁邊的奏疏上,道。
“任侯所言有理,從這份章程當中便可看出,兵部所圖甚大,此次整飭軍屯,不僅糾結了都察院,刑部,甚至就連戶部,吏部,翰林院都有牽扯。”
“先是清丈田畝,爾後又要會同刑部審訊邊將,磨刀霍霍之心可見一斑。”
“朝局之上,文武平衡方是長久之道,兵部此疏,實乃用心險惡。”
說著話,徐有貞看了一眼旁邊的朱鑒,繼續開口道。
“不瞞任侯,我長久在翰林院中侍講經筵,對朝中大臣,多有了解,如今的內閣次輔俞士悅,和兵部尚書於謙二人,相交甚密。”
“前番廷議,此二人一唱一和,守望相助,於謙助俞士悅拿下太子府詹事,俞士悅則配合於謙,儘攬兵部大權。”
“如今,兵部已儘是於謙親信,他二人猶覺不足,兵部此奏若行,則都察院,刑部皆唯其命是從,此等權欲熏心之輩,豈可放縱?”
這番話說的義憤填膺,仿佛徐有貞真的對於謙十分不滿。
但是,在場眾人也都不簡單,尤其是任禮,聽完了之後,立刻就眼前一亮。
果然,要論相互攻訐,還是這幫文臣拿手!
徐有貞的這一番話,雖然聽起來不如任禮的冠冕堂皇,但是,要論毒辣有用,可猶有勝之。
任禮的說法,無非是文武之爭,兵部要打壓勳貴。
但是,到了徐有貞這,直接將矛頭對準了於謙,說他任人唯親,儘攬兵部大權,權欲熏心,欲借整飭軍屯進一步攬權。
這一番話,要是拿到朝堂上,除了將矛盾聚集到了一人身上之外,還有一點很重要的作用,就是離間文臣自己的關係。
整飭軍屯,原本就是需要各衙門配合的,這無可厚非。
但是,如果接受了於謙意在‘攬權’的前提,那麼,要參與其中的都察院,刑部,隻怕心中也得掂量掂量,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會不會受到兵部的鉗製。
一旦產生這樣的想法,文臣內部在這件事情上,隻怕首先便會有了分歧,自然比硬碰硬要高明的多。
這個時候,一旁的朱鑒抿了口茶,狀若無意的開口道。
“對了,還有個消息要告訴諸位,今晨旨意到了內閣,免去了昌平侯楊洪京營提督大臣一職,由靖遠伯範廣接任。”
任禮的眼角跳了跳,看著在場唯二的兩個文臣,心中不由感歎……
這幫讀書人,心真臟!
楊洪的京營提督大權,遲早都是要沒的,這是板上釘釘的事。
早在宣府的時候,任禮就曾經想要和楊家聯手,阻止於謙清查軍屯。
但是,楊信那個愣頭青,不僅不阻止,還寸步不離的保護著於謙,仿佛這樣,就能讓天子寬免他們楊家一樣。
結果如何?
楊俊下獄,楊能被禁足,楊洪拖著病軀進宮求情,還不是被天子軟釘子頂了回來?
眼下,朝野上下誰不知道,楊家已經是案板上的魚肉,隻等天子揮刀,便會成就天子大義滅親的名聲。
所以,楊家的京營大權被拿走,隻是時間問題而已,這並不奇怪。
朱鑒之所以在這個時候,特意將此事點出來,重點在於,接任楊洪的,是靖安伯範廣!
這位範伯爵是天子一手提拔起來的,但是,可彆忘了,最開始他能出頭,就是源於於謙的舉薦。
將兩人的話連在一塊這麼一想,你於謙堂堂一個兵部尚書,任人唯親,將兵部變成自己的後花園也就算了,還搞出來個整飭軍屯,侵奪軍府的權力,甚至把都察院和刑部也拉下了水。
如今,連提督京營的勳臣,都是你於謙提拔起來的。
內外攬權,把著兵部,籠絡著京營,還伸手往都察院和刑部,想做什麼?
看似什麼都沒有說,但是,卻比任何的言語都要毒辣。
這世上最難捉摸的,就是人心。
這番讓人浮想聯翩的話說出去,隻怕於謙連辯解都沒法辯解,畢竟,擺出來的都是事實,至於聯想的東西,誰又能管得了?
任禮端起茶水灌了一口,心中暗自思索著,越發覺得這個法子妙得很。
他甚至在想,這番話丟出去,哪怕整飭軍屯是天子的意思,可到了這等地步……
天子,就真的絲毫的忌憚之心都不會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