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中,於謙凝望著手裡的這封自陳書,明明隻是輕輕的幾頁紙,此刻卻仿若重逾千斤。
此前廷議的種種,早已經證明了,楊能的這封自陳書中,一定寫了什麼機密之事。
不然的話,如此重要的物證,天子不會一再顧左右而言他,遲遲不肯交給兵部。
現在,這封信就在他的手裡,隨時可以翻開,但是,於謙心中卻罕見的有些猶豫,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翻開。
聰明如他,在看完東廠的那份密疏之後,對於這封自陳書的內容,心中便已有猜測。
然而,自陳書已到了他的手裡,於謙能夠感受到,天子的目光正在注視著他。
所以,已經無所謂願或不願了……
抬手將自陳書從信封當中拿了出來,凝神看去,開頭一行,便是朝堂之上楊洪所說的,任禮約見楊能,提議聯手阻止整飭軍屯的奏議。。
然而接著往下看,於謙不出意料的,看到了自己早已經有所猜測的兩個字……
南宮!
在這份自陳書中,楊能明明白白的寫的清楚,任禮是在代表南宮招攬他,甚至是,招攬他背後的昌平侯府。
於是,於謙便明白過來,天子為何要將這份自陳書按在手裡,並不公之於眾,也明白了整個昌平侯府,到底在這次廷議上冒了多大的風險。
在寧遠侯府,任禮之所以敢這麼肆無忌憚的說話,無非就是因為,在場的隻有他和楊能兩個人。
所以,哪怕楊能的這份自陳書公布出去,最多也不過是各執一詞,甚至於,楊能還有可能落得個誣蔑太上皇的罪名。
但是,楊能依舊這麼寫了,甚至於,楊洪也沒有阻攔,其實,這是在賭,他們就是在賭天子不會公開這封信。
畢竟,天子要拿楊家做法,這是早已經可以看出來的事,雖然說,對於天子來說,隻需要一個殺雞儆猴的對象。
這個對象,無論是寧遠侯府,還是昌平侯府,應當都並無不同。
但是,天子的心思,畢竟難以揣測。
所以,楊洪需要有一個理由,一個足以讓天子必定會改變心意,要置任禮與死地的理由。
謀刺於謙或許夠,但是,楊信將此事沒有上報的行為,卻讓這件事情平添了風險。
所以,楊洪,或者說,楊家的其他什麼人,又加了一道碼!
這封自陳書一出,楊家便徹底沒了退路。
再說的直白些,這封自陳書,壓根就不是當做證據的,隻是為了告訴天子,任禮在暗中替太上皇拉攏勳臣,與此同時,表示出自己對天子死心塌地的站隊。
在看到這封自陳書之後,天子若有意用寧遠侯府替昌平侯府,放他們一馬,那麼,便會按下這份自陳書,然後配合楊洪,推動雙方對質的進程。
而如果,天子仍然不願的話,那麼,這份自陳書公布出來,楊府就會遭到諸多勳貴的群起而攻,甚至還要背上一頂非議太上皇的罪名。
破釜沉舟,自絕退路,卻也是,絕處逢生之道!
於是,整個廷議的來龍去脈,在於謙心中立刻變得通透起來。
但是,現在顯然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雖然說,這份自陳書並不能作為證據公之於眾,但是,於謙卻明白,既然楊家敢呈上來,那麼十有八九這件事情就是真的。
畢竟,這個當口,如果還敢欺瞞天子的話,那麼楊家真的是不要命了。
所以……
“先生,太過於低估太上皇了!”
禦階之上,天子的聲音幽幽響起,口氣當中,帶著罕見的惆悵和讓於謙有些不安的冷漠。
“這兩份信,先生都看完了,個中內情先生已經知曉,那麼,朕想問問先生,太上皇看似退居南宮,頤養天年,可是,先有私自秘密召見勳貴大臣,其後又阻攔朝廷大政,更有甚者,暗中招攬朝中重臣。”
“他,到底想做什麼?”
一句話如沉重的鼓槌一般,重重的砸在於謙的心頭。
一聲重重的歎息聲響起,於謙的神色複雜,他明白,隨著天子的這句話問出,天家虛假的和睦,已經被徹底的撕破了。
太上皇想做什麼?
於謙無法揣測,也不願揣測。
或許,太上皇隻是念及舊情,召見大臣,或許是任禮打著太上皇的旗號胡作非為。
又或許,太上皇是想要拉攏大臣,和天子在朝堂上爭權,或許預備著天子可能為難他時,能有自保之力。
這都並非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同樣的,於謙也明白,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太上皇並不甘心就此退位,更不甘心就此頤養天年,他拉攏這些勳臣,是在暗中某些些什麼……
事實真相如何,除了太上皇自己之外,恐怕沒有人清楚。
可有一點,卻是確定的。
那就是,即便隻是有這麼些許的苗頭,在天子眼中,便是極大的威脅。
涉及到皇權之爭,容不得絲毫的溫情!
無論之前天子是如何作想的,從這一刻起,天子和太上皇,就已經站到了對立麵。
張了張口,於謙終於發出了聲音,卻發現不知何時,不知為何,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沙啞而乾枯。
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於謙到。
“陛下,畢竟,如今天位已定,名分有彆,朝中諸臣,皆效忠陛下,南宮一隅,難成風浪,陛下英武明斷,坐鎮全局,何必……”
“於先生!”
這番話,於謙自己都說的無比艱難,自然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說服力,自然,也在尚未說完的時候,便被上首天子打斷。
略停了一停,朱祁鈺聲音轉緩,依舊望著於謙,聲音中罕見的透著一絲無力和苦澀,道。
“先生,太高估朕了!”
於謙抬頭,眉頭緊皺,但是,一時不知道該開口說什麼。
不過,朱祁鈺也不需要他說什麼。
似乎是覺得屋裡有些發悶,朱祁鈺從禦座上站起來,沉默著緩步來到殿門處,在廊下站定。
於謙同樣沉默著,但卻亦步亦趨的跟了上去。
一陣清風吹過,二人的衣袂皆被吹起,隨之飄來的,還有天子已然平靜下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