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府的書房當中,俞士悅一邊盯著於謙,一邊認真的考慮著,要不要替這位老友叫個大夫來看一看。
這番神情,倒是叫於謙一陣哭笑不得,輕輕的在案上一拍,於謙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悅,道。
“俞兄,你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於某在你的心中,便是一個不知分寸的莽撞之輩嗎?”
莽撞不莽撞的另說,這分寸感有沒有,你自己沒點數嗎?
俞士悅一陣腹誹,但是很快便收斂了心神,認真的道。
“廷益,老夫是什麼意思,你難道不明白嗎?”
“休說什麼待得悶了,找人進宮說話這樣的理由,你我心裡都清楚,太上皇此舉,是在試圖參與朝政!”
此處沒有旁人,俞士悅也少了幾分顧及,索性便將話給挑明了說。
事實上,這也並不是什麼難以看出來的事情,薛桓如今雖然沒有軍職,但是,大明向來有駙馬都尉掌軍的先例。
往前數過去,鹹寧公主駙馬宋瑛,嘉興公主駙馬井源,順德公主駙馬石璟,慶都公主駙馬焦敬,或出鎮一方,或隨駕親征,或統領軍隊,或在軍府擔任要職,都不是什麼稀罕的事。
如果說太上皇真的隻是感到煩悶,想要找人說話,那麼最多隻召常德長公主便是,如果非要召薛桓也一同前去,那麼至少應該先知會天子,由天子下詔,才算是正大光明。
但是現在,太上皇以端靜皇後的名義,要召薛桓進宮,並且提前沒有知會任何人,這便有些越界了。
當然,這並不是法理上的越界,畢竟,從地位上來講,太上皇仍然是君,退居南宮也是頤養天年,並不是被囚軟禁。
所以,如果他老人家想要召見大臣,是完全可以的。
但是,這畢竟隻是理論上而已。
要是從實際上來說,太上皇自迤北而歸,天家名分各定,群臣心中都早已經默認,太上皇不可再參與政務。
或者更直白的說,為了避免因天子和太上皇在朝堂上產生分歧而帶來的禮法衝突,太上皇應當主動減少在朝堂上的存在感。。
與之相對的,天子也要敬愛長兄,維持天家的和睦形象。
這件事情沒人說出來,但是,卻顯然是如今朝堂上多數人共同的默契。
然而,隨著太上皇這麼明目張膽的召見薛桓起,這種無形的平衡,便開始被打破了。
事實上,這才是讓俞士悅感到有些坐立不安的原因所在。
天子和太上皇之間,天子握著大權,太上皇占著禮法,真要是鬥起來,雖然結局早已注定,但是,也勢必會對朝局產生不可挽回的影響。
尤其是,當俞士悅替天子擬了打發薛桓去南京的聖旨之後,他對這件事情的預期越發有些悲觀。
雖然成敬說讓薛桓去南京,是常德長公主的請求,但是,在俞士悅看來,這未必不是天子在順水推舟,在反擊太上皇的過界行為。
如今隻是小小摩擦,但是雙方已經有來有回,再這麼發展下去,遲早要打出真火來……
俞士悅既然要打開天窗說亮化,於謙自然也不好再揣著明白裝糊塗。
輕輕的歎了口氣,於謙的神色終於變得認真起來,道。
“俞兄,這件事情的確並不簡單,但是,你應該明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事情既然發展到了已經讓朝廷上下都看的明眼的程度,便不會是爭鬥初起,而是暗中的爭端,已經十分激烈了……”
這話說的不算清楚,但是,俞士悅又怎麼會聽不明白。
心中一驚,俞士悅問道。
“怎麼,廷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到底還知道些什麼?”
於謙躊躇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著。
昨日的廷議結束之後,他和金濂幾人雖被召見,但是,俞士悅卻並不在場,所以,具體發生的狀況,俞士悅自然也不清楚。
而且,這次的覲見,雖然發生了諸多的波折,但是,於少保也沒有被罰俸,也沒有被禁足,俞次輔理所當然的便覺得,隻不過是一次普通的召見而已,並沒有往深處多想。
沉吟片刻,於謙還是沒有把一切都說出來,隻是暗示道。
“俞兄,你不會以為,任禮在廷議上的所作所為,是他一人能做得到的吧?”
俞士悅自然看出了於謙的猶豫,他也是在朝中沉浮多年之人,一下子便猜到,有些內情,於謙並不方便說出來。
但是,僅憑這句話,便足以讓他做出許多猜測了。
任禮在廷議上的作為,無非便是竭力反對軍屯,如果說,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意思的話,那麼,也就是說有人指使。
結合他們剛剛談論的事,任禮背後的人,八九不離十,應當就是太上皇。
雖然說沒有什麼證據,但是,俞士悅和於謙相交多年,清楚他的脾氣秉性,沒有把握的話,於謙是不會說出來的。
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的話,也就怪不得於謙聽到這個消息,會如此平靜了。
按著時間線往前順,當初任禮被派遣去宣府迎接太上皇,那個時候起,他應該就已經成了太上皇的心腹。
這很容易推斷,因為在那之後,太上皇回了京城,就再沒有什麼機會單獨接觸朝廷大臣。
換而言之,就像於謙所說的一樣,天子和太上皇之間的鬥爭,早已經在暗處開始了。
俞士悅相信,以天子的智謀手段,任禮投向太上皇這樣的事情,他老人家不可能不知道。
而太上皇這邊,明麵上退居南宮,不理朝政,但是實際上,卻早就收服了任禮這樣的朝中重臣,兩邊這暗裡的爭鬥,早就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甚至於,如果以此為基礎,俞士悅繼續往前倒,他甚至有些懷疑,前段時間圍繞著南宮護衛統領以及太子出閣備府之間的朝議,是不是也隱約間透著太上皇的影子。
如果說真的是這樣的話,那麼的確,天子和太上皇,早已經在暗裡交手了不少次了。
隻不過,之前的時候,都沒有什麼明確的證據指向太上皇,而這次,或許是因為任禮被抓進了詔獄,讓太上皇也有些著急,忍不住自己出手了。
然而,想清楚了這些,不僅沒有讓俞士悅平靜下來,反而讓他變得更加焦慮了。
他原本以為,天子和太上皇隻是略有摩擦,還在相互試探,但是現在看來,這很可能,就已經是開始打出真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