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搖動中,楊洪和範廣二人起身告辭,但是,俞士悅卻留了下來。
將二人送走,於謙和俞士悅重新坐下,這個時候,從頭到尾都沒說話的俞次輔方問道。
“廷益,你要派楊家那個孩子和孫勇二人去增補府軍前衛,去便是了,何必……”
何必要把楊洪和範廣專門請過來一趟呢。
“俞兄說錯了,不是我要,而是天子要派他們去。”
於謙搖了搖頭,眉頭微皺,似乎同樣有些思緒不暢。
“我想,楊侯不會不明白這一點,所以今日我請楊侯和範都督過來,其實是想看看他們在此事上的態度,可是剛剛……”
“陛下交辦的事情,自然是要儘心儘力的,能為朝廷效力,也是小兒的福分,隻不過,於少保應該也知道,小兒自有體弱多病,遠赴邊境跋涉艱難,為人父母,若是有可能,總是希望孩子少受些苦的。”
這是楊洪的原話,雖然話未說透,但是,婉拒的意味已然十分明顯。
俞士悅亦是機敏之人,聽了於謙的後半句話,立刻便想通了其中的關節,於是開口問道。
“是因為,今日高台上,楊侯出言替成國公說話一事?”
於謙點了點頭,道。
“按理來說,陛下既然封了楊傑做錦衣衛鎮撫使,如今又讓他兼管幼軍營,當是十分信任楊家,我不該有疑。”
“可今日昌平侯的所作所為,確實讓人有些意外,所以,我也不得不試探一番,畢竟,當初整飭軍屯一事……”
話至此處,於少保歎了口氣,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卻未繼續說下去。
但是,俞士悅卻明白他的意思。
當初,於謙查出宣府侵占軍屯的罪狀,楊家首當其衝,天子為昭示朝廷整飭軍屯的決心,忍痛要處置昌平侯府。
那個時候,整個楊家可謂風雨飄搖,楊俊入獄,楊能被禁足,楊洪自己也纏綿病榻,被奪了京營大權,宛如待宰羔羊一般。
雖然說到最後,楊洪絕地反擊,用不要命的打法,把寧遠侯任禮拉下了水,替他擋了一劫,讓楊家平安過關了。
可到底,這中間是結下了疙瘩。
原本,於謙沒往這個地方想,但是,近些日子以來,楊家的所作所為,的確讓他有些看不懂。
早前楊洪的那份奏疏,朝中隱隱流傳的就有風聲,再加上有俞士悅這麼個好友在內閣當中,所以,那份奏疏寫了什麼,於謙自然是知道的。
因此,他也理所當然的知道,楊洪上了那份奏疏之後,緊接著,天子就召見了楊洪父子倆,然後封賞了楊傑,讓他做錦衣衛鎮撫使。
隨後,這份奏疏就被無聲無息的壓了下來,這一前一後,很難讓於謙不想到,楊傑的封賞,是天子為了讓楊洪偃旗息鼓,不要再糾纏當初之事。
而如今春獵場上,楊洪再提此事,儼然是要為朱勇正名,且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便更讓於謙奇怪。
這中間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楊洪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說是要補償,那麼,天子先給了楊傑錦衣衛鎮撫使,如今又讓他兼管幼軍營,可謂是榮寵至極。
更不要提,當初之事,本就是楊家自己惹的禍事,若不是他們在宣府胡作非為,天子要整飭軍屯,也不可能將目光轉向楊家。
聽了於謙的話,俞士悅也沉吟著開口道。
“如此說來,昌平侯方才的舉動,著實是有些奇怪。”
天子讓楊傑和孫勇二人進入幼軍營,毋庸置疑,就是為了架空朱儀。
讓兵部增補府軍前衛,自然也是這個用意。
於謙雖然時常跟天子頂著來,但是,有些時候,俞士悅也不得不承認,於謙對於天子的想法,還是能夠揣摩的很到位的,隻是這個倔脾氣,有時候裝不知道,不肯照著做罷了。
所以,讓楊傑和孫勇二人負責去邊境選人,應該也是天子的用意不錯。
從這個角度而言,這其實也是一次恩典。
楊洪在宣府鎮守多年,說是他的大本營毫不為過,可以說,宣府如今的官軍,大多數都是楊洪一手調教出來的。
讓楊傑前往宣府挑選官軍,充入府軍前衛,除了身家清白,忠心朝廷之外,必然也選的是楊家用的順手的人。
如此一來,可以讓楊傑在禁軍當中,迅速站穩腳跟。
要知道,似楊洪,範廣這樣的新晉勳貴,最缺的實際上,就是在京營和禁軍當中的人脈。
勳貴世家,傳承數代,哪一代不是有大量的子弟進入軍中,雖然到最後能夠留下的不多,基本都被轉調出去,但是,一代一代的人,在京營和禁軍當中,留下了錯綜複雜的人脈關係,這就是底蘊。
當然,有朝廷體製在上,府部相互製衡,擅自調動軍隊這種事情,哪怕又再複雜的人脈關係也做不到,可大事做不了,諸如相互提攜,行個方便這種小事,卻是可以的。
反觀楊家,雖有爵位,可長久鎮守邊塞,京中就隻有楊傑這麼個少年人守著,經營的人脈勢力全在外頭,一回到京中,就成了聾子瞎子。
要知道,京城這個地界,迎來送往的可不容易。
強如成國公府,數代傳承,一朝敗落,不僅處處碰壁,就連田產鋪子,也被人搶占,找不到地方說理去。
楊家這種新晉勳貴,雖然落不到這種地步,但是,要支撐一個偌大的侯府,各種各樣的事務,各處迎來送往的打點,沒有關係人脈,可也是難做的很。
如果說就守著自家爵位過日子,不怕彆人笑話寒酸也就算了。
可如果想要在京城當中發展,站穩腳跟,維持住侯府的體麵。
那麼,要麼慢慢的磨資曆,靠時間日積月累,要麼,就隻能投靠老牌世家,就像寧遠侯任禮一樣。
但是,得人勢力,就要受人驅使,任侯爺戰功累累,可現在……
所以實際上,這一次派楊傑出京,就是一次好機會。
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京城的勳貴圈子裡頭,大家都抱著世襲鐵劵,大小都是個閻王。
可不一樣的是,人家手底下有小鬼,可楊家這種新晉勳貴卻沒有。
之前的時候,楊洪雖然執掌京營,可到底時間太短,而且,京營的地位特殊,楊洪也不敢太過發展自己的親信,不然被人參上一本,可不是鬨著玩的。
但是,這次增補府軍前衛,就算是各處一起,可落到宣府,至少也得選進來兩三千人。
這些人調到京師來,哪怕是有一半進了禁軍當中,那麼,對於楊家來說,都是大大的好處。
可就是這樣的機會,楊洪卻婉拒了!
俞士悅和於謙相對而坐,二人沉默了片刻,他們都同時想到了什麼,但是,卻沒有人戳破。
直到片刻之後,俞士悅歎了口氣,方道。
“廷益,你說會不會,楊家也想靠上成國公府?”
將這些事情都聯係起來,很容易就能發現,楊洪的所作所為,都離不開成國公府。
從最開始上奏,到如今在選拔幼軍一事上遲遲推拒,都和成國公府脫不開關係。
所以,這是最大的可能!
“有這個可能,不過,也可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