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作為大匈奴右賢王、單於大位第二順位繼承人的伊稚斜,再次背上了一口天大的黑鍋。
——軍臣走了。
即便程不識讓出了馬邑,將整個代北地區暴露在了匈奴人的兵峰之下,軍臣也還是毅然決然的脫離了馬邑戰場,片刻不敢停留,直撲河南地。
一切順利的話,約莫二十日之後,這場戰爭的主戰場,就會從馬邑變成河南——或者說是河套戰場。
可軍臣走了,又沒‘完全走’。
沒錯;
伊稚斜,被軍臣留下了。
此番南下的單於庭本部、左右賢王本部,以及幕北、幕南各部,基本全都被軍臣帶走;
唯獨伊稚斜自己的右賢王本部,以及親近右賢王一派的幾個幕南部族,被軍臣留給了伊稚斜。
兵馬沒留多少,任務倒是重的能把伊稚斜壓死。
——攻破代都晉陽!
當軍臣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對伊稚斜下達這條死命令時,天知道伊稚斜的語言天賦,在那一瞬間暴漲了幾個檔次。
若非問候軍臣的親人,等同於在問候自己的親人,伊稚斜是萬萬不可能壓下這口惡氣的。
即便咽下了這口惡氣,伊稚斜也還是對軍臣臨走時,給自己留下的任務——或者說是許願嗤之以鼻。
代都晉陽……
怎麼說呢;
伊稚斜寧願回河南地,和今年年初一樣,從北地朝那塞方向發起進攻,並以漢都長安作為最終戰略目標。
好歹長安城,沒有那麼多百戰戍邊卒,以及悍不畏死,又對匈奴人恨之入骨的漢人‘刁民’。
隻是再怎麼說,這也是單於親自下達的命令,伊稚斜再怎麼著,也總得做做樣子。
於是,在軍臣率領大軍主力北上回撤,而後折道向西,回援河南地的同一天,伊稚斜所率領的右賢王本部,以及其餘幾個追隨右賢王的部族,組成了大約八萬人左右的騎兵集群,出馬邑南城門,跨過了趙長城。
然後,伊稚斜人傻掉了。
——幾乎是在率軍度過趙長城缺口的瞬間,伊稚斜便看到了那一座明顯已經被經營許久的兵營。
兵營並非尋常的四四方方,而是呈一個正八邊形。
營外,類似拒馬、陷馬坑之類的防禦工事,更是將兵營裡外三層,包了個嚴嚴實實。
打不下來!
幾乎是在看到兵營的瞬間,伊稚斜腦海中便跳出了這句:打不下來。
這樣一座漢軍兵營,沒有二三十萬部隊輪番進攻,耗費三五個月,根本就不可能從外部攻破。
於是,伊稚斜也順勢擺出了一副‘真特麼難打’的架勢,在趙長城缺口處直接紮營。
往好了說,伊稚斜此舉,算是以兵營堵住了趙長城缺口,為回援河南地的單於庭主力‘斷後’,確保程不識所部無法從趙長城出擊,尾隨,甚至咬住軍臣的單於庭主力。
但也僅限於此。
紮營之後,伊稚斜就連象征性的進攻都不願意發起,就這麼在兵營內劃起了水,消磨起了時間。
見伊稚斜如此舉動,又接連派出近千人的斥候部隊打探情報,最終,程不識也不得不承認:馬邑戰場,已經達到了程不識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程不識所能做到的極限。
——為了留住軍臣的單於庭主力,程不識冒著整個漢北糜爛的風險,讓出了趙長城缺口外的重鎮:馬邑!
可就連著,都沒能留住歸心似箭的軍臣,那這世界上,也就沒什麼計謀,可以在河南地生變的前提下,將軍臣的單於庭主力,繼續留在馬邑戰場了。
能留下伊稚斜這七八萬兵馬,稍稍減緩河南地的防守壓力,已經是程不識竭力而為。
接下來,程不識所要做的,便是確保伊稚斜這不到十萬兵馬,無法在跨過趙長城之後,繼續南下一步、繼續前進一步。
至此,本場戰役的重心,也算是徹底轉移到了北地河套戰場。
無論河套打得怎麼樣——無論已經打下河套的北地方麵軍,是否能守住才剛到手,還沒捂熱乎的河套,馬邑戰場,也都不會有什麼變故了。
“希望陛下,不會因為軍臣的單於庭主力回援河南地,而責備我等作戰不力把。”
“畢竟能做的,我們都做了。”
“不能做的,我也壯著膽子做了。”
“——人事已儘。”
“餘下的,便隻能聽天由命……”
如是道出一語,程不識便回到了位於樓煩縣以西、堵住趙長城缺口南出口的兵營中軍大帳之內。
而在程不識身後,望著程不識掀開帳簾,鑽入中軍大帳的身影,蒼鷹郅都,隻若有所思的低下頭,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沉思之中。
——從這場戰爭中,郅都從程不識身上,似乎學到了些什麼東西。
但又說不上來,具體學到的是什麼。
“程將軍,為什麼就不擔心陛下,會因為程將軍主動讓出馬邑一事,而降罪與將軍呢……”
“莫非在陛下心中,程將軍的榮寵,居然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稍一想,程不識便沉著臉搖了搖頭。
當今劉榮,可謂是自有漢以來,最為特彆的一位天子。
——太宗皇帝的老練,先孝景皇帝的狠辣,當今劉榮都有;
孝惠皇帝的坦蕩,少帝劉恭的豪邁,當今劉榮也有。
在某些極端情況下,就連太祖高皇帝的無賴、豪邁,也能從當今劉榮身上,看出些許影子。
可以毫不誇張的說,當今劉榮身上,幾乎涵蓋了漢家曆代先皇身上的長處。
無論是英明神武的太祖高皇帝、澤及鳥獸的太宗孝文皇帝,還是溫文爾雅的孝惠皇帝、相忍為國的先孝景皇帝;
乃至於四歲登基,八歲夭折的少帝劉恭,喊出那句‘吾未壯,壯則為變’時的豪邁,當今劉榮也同樣具備。
從個人情感上講,郅都眼中的當今劉榮,幾乎是教科書級的封建帝王模板。
小毛病或許有,但值得提起的大缺陷,卻是一個都沒有。
而這樣一個帝王——這樣一個年輕、上進,又老練、穩重的帝王模板,是不可能對任何一個臣子,抱以絕對的信任的。
太祖高皇帝,夠豪邁、夠豪爽,也足夠信任自己的臣子了吧?
留侯張良當年,可是差點被太祖高皇帝,破天荒的恩封三萬戶食邑的!
且不同於華夏曆史上,絕大多數開國之君,在創業成功後的卸磨殺驢、鳥儘弓藏——跟隨太祖高皇帝開漢國祚的元勳功侯,基本都是得以善終的。
可即便是這麼一個豪邁、爽朗,又極其自信的帝王,尚且逼得蕭相國自汙以保全自身,更逼得梁王彭越、淮陰侯韓信的‘謀逆坐誅’。
太宗皇帝,那麼優秀、仁慈的一位帝王,尚且親設靈堂,逼死了自己唯一的母舅、自代地入長安的元從功臣。
作為太祖高皇帝的曾孫、太宗孝文皇帝的長孫——尤其還是先孝景皇帝的長子,劉榮根本就不可能對任何人,懷揣‘隨你怎麼乾,朕都信你’這等程度的信任。
至於榮寵——再怎麼親密無間,天子榮也絕不可能原諒任何一個在戰時,主動放棄駐守城池的將軍。
即便這麼做是為了大局,是為了總體戰略,也依舊如此。
說得再直白一點:無論此戰結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