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衛青話音落下,劉榮原本隨意仍在腿上的手,也是不由自主抬起——被劉榮送到了嘴下,以食指指腹輕輕摩擦起唇下。
至於那碗被劉榮捧在胸前的湯藥,也早已被身旁的寺人接過。
——衛青一番話,無疑是對劉榮固有的認知,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衝擊。
在過去,漢家對於漢匈平城一戰的分析、複盤,雖說是五花八門,但大體上的核心思想,也還是趨於一致的。
對於韓王信判漢投敵,主流觀念一直認為:韓王信並非臨戰怯敵,才臨時起意,而是早有準備的舉國投敵。
原因則在於:韓王信原本的都城,並非最終獻城投降的馬邑,而恰恰是在後來的代都晉陽。
韓王信的韓國,其實就是如今的代國太原郡。
至於從晉陽遷都馬邑,則是韓王信主動上奏,以‘馬邑更靠近前線,更有利於邊防安穩’為由,向太祖高皇帝求來的。
原本在代國腹地的都城晉陽,被韓王信主動換到了前線的馬邑;
緊接著就是韓王信大開城門,以迎‘匈奴王師’不說,之後更是率軍反戈,以‘匈奴韓王’的身份掉過頭來攻掠漢地,並鼓搗著彼時的代國相陳豨一同造了反。
這要還不是早有預謀,甚至是精心策劃,那也太過於巧合了些。
而在韓王信倒戈,代相陳豨同時舉兵,甚至還跟太祖高皇帝異父異母的‘親兄弟’——燕王盧綰搭上線之後,戰爭的走向,其實就非常清晰了。
——彼時的韓、代,也就是如今的代國,以及燕國,實際上都已經脫離了漢家的掌控!
原本應該作為北牆防線戰略指揮中心的趙地,反而成了最前線。
所以,對於匈奴單於冒頓跨越馬邑,自趙長城缺口踏足代地之後的駐足不前,漢家的主流觀念都認為:這是冒頓‘居中’調度,坐等韓王信、代相陳豨,乃至於暗中蠢蠢欲動的燕王盧綰搞出點名堂出來。
畢竟是白得的漢家兵馬,讓他們去和漢家的中央部隊狗咬狗,自己手中的匈奴軍隊坐山觀虎鬥,坐收漁翁之利,才是冒頓最好的選擇。
劉榮也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憑借韓王信倒戈、代相陳豨舉兵,以及燕王盧綰暗中遣使聯絡自己,冒頓已然掌控了漢家大半條北方防線!
與此同時,冒頓還擁有了不費一兵一族,就可以為韓王信、代相陳豨,以及燕王盧綰——即燕、代、韓三國兵馬掠陣,坐等摘果實的機會。
所以,冒頓才會駐兵於樓煩一代,靜候韓王信、陳豨、盧綰等人傳回佳音。
至於後來,太祖高皇帝禦駕親征,先勝後敗——先勢如破竹的接連擊敗匈奴人,並打擊韓王信、代相陳豨的派兵,而後又輕敵冒進,落入冒頓的圈套之中,大家卻覺得是巧合。
因為在那場戰爭之前,華夏文明無論是在宗周,還是在短暫統一華夏的嬴秦,都已經很久沒有君王親自領兵,同草原遊牧之民作戰了。
——真要掰著指頭算,上一個親自率兵與遊牧之民作戰的華夏君王,還是近百年前‘胡服騎射’的趙武靈王!
故而,主流觀念一致認為:對於太祖劉邦禦駕親征,冒頓是根本沒有絲毫預料,甚至是大感意外的。
也恰恰是由於沒有心理準備,以及錯誤預估了長安朝堂應對的強度,冒頓才會在戰役前期,被太祖劉邦接連勝了幾陣。
至於隨後的誘敵深入,而後包圍太祖皇帝於白登山,大家則認為,這是冒頓自知無法正麵力敵,才想出來的‘最後底牌’。
成就成了,不成,就撤回草原。
過去,劉榮雖然也覺得有哪裡不對——多少覺得這種說法有些自大,卻也還是勉強接受了下來。
但在今日,衛青破天荒的提出:整場平城戰役,都是針對太祖劉邦的陰謀——是一個‘局’的時候,劉榮卻是徹底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衛青之前,從來沒有人曾提出,更不曾有人膽敢去想這一種可能性。
因為太可怕了!
這種可能性,實在是太可怕了!
要知道在一場戰爭當中,可能影響戰爭走向的因素非常多。
隨便一個不起眼的變故,就很可能將整場戰爭的走向,引向一個誰都不曾預料到的方向。
所以,即便是如今漢室,或者說整個已知世界最完善、最麵麵俱到的戰前規劃模式:華夏朝堂的廟算,也從來不會對一場戰爭,做出完整的規劃。
好比過去這一場河套馬邑戰役,漢家的廟算從來都沒有說:第一步這樣,第二步這樣,第三步這樣……倒數第二步這樣,最後一步這樣,然後完美收官。
而是隻給了一個大致的戰略目標:馬邑戰場守住城池,拖住匈奴主力,河套戰場儘可能奪取河套,並儘快站穩腳跟。
至於具體的技戰術,除了那兩個準備已久,負責在大軍渡河奇襲河套前搭橋的遂營都尉外,朝堂廟算都沒有半點插手,而是將戰時指揮權,完完整整的交到了前線將領手中。
——不是漢家的朝堂大方,願意給將領自由發揮的空間;
也不是劉榮神經大條,放著緊密的規劃、預案不做,也要在如此重要的戰役中‘聽天由命’。
這樣做真正的原因就在於:完整的、過於詳儘的戰役預案,根本沒有意義。
舉個極其簡單的例子。
還是過去這場河套馬邑戰役,針對河套戰場的部分。
誰能想到漢軍將士踏上河南地之後,非但沒有引來駐守部族的瘋狂反撲,反而還平白得了十幾個部族的投效?
再說馬邑戰場——包括劉榮,乃至程不識本人在內:誰又曾想過軍臣想要回援河套的決心,大到連程不識棄守馬邑,以整個代北地區為誘餌,都無法動搖分毫的地步?
說到底:戰爭預案,越是詳細,就越要考慮到多種可能性。
而戰爭的走向,本身就有著無數種可能性。
要想將每一種可能性都羅列出來,並逐一做出相應的準備、應對——也不是說完全不可能;
而是這麼做所需要的實力,將龐大到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換句話說:如果漢家真的有能力在一場漢匈大戰中,對每一種可能性都做出針對性的準備,那依漢家的實力,這場仗很可能就打不起來,也根本沒必要打。
——當你擁有航空母艦,而敵人卻是隻有弓箭、長矛的食人族時,你需要做戰鬥預案嗎?
不需要。
你甚至根本不需要打這場戰爭,就能得到敵人的投降書。
所以,無論是如今漢室,還是之後的曆朝曆代——但凡敵我雙方勢均力敵,就都很難做出過於詳細的戰爭預案。
頂天了去,也就是定一個大致的戰略目標,而後對領兵將帥丟下一句:朕要這個結果,至於具體怎麼做,就交給將軍臨機決斷吧。
臨機決斷,便是封建時代,對將官所提出的唯一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