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顯然不那麼迫切。
倒是呼延且當,或者說是呼延且當所代表的匈奴人……
“河西地,我主單於是絕不可能割讓給皇帝陛下的。”
幾乎不做任何思考,呼延且當便語氣堅定的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話說出口,不等劉榮做出反應,便再補充道:“想必皇帝陛下,也知道我大匈奴的先冒頓單於,是如何起於微末的吧?”
“——想當年,漢人還在經曆秦末一統的紛爭時,草原上的唯一霸主,還是東胡人。”
“東胡稱霸,月氏稱雄,而我大匈奴,彼時也隻是幕南一個再小不過的部族。”
“頭曼單於無法壯大我匈奴部,甚至不惜將自己最出色的兒子:先冒頓單於送去東胡王庭做質子。”
…
“在東胡王庭為質時,先冒頓單於,也可謂受儘折辱。”
“直到成年後回到匈奴部,東胡王依舊不知足——在先後要了頭曼單於的女人、先冒頓單於的愛馬之後,又讓匈奴部將僅有的牧場,大半割給東胡人。”
“頭曼單於礙於東胡兵峰、威勢,打算屈服;”
“於是,先冒頓單於鳴鏑弑父,而後在草原上,留下了那句傳頌至今的名言。”
“——先冒頓單於說:東胡人要我的女人,我給了;”
“東胡人要我的良馬,我也給了;”
“甚至還要我去舔東胡王的腳趾,我為了部眾安危,也毫不遲疑的舔了。”
“但現在,東胡人要我們的土地,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退讓了。”
“於是,先冒頓單於勵精圖治,迅速壯大了匈奴部,而後先後與東胡、月氏決戰,並就此讓我大匈奴,成為了草原唯一的霸主……”
呼延且當說著,殿內眾漢官公卿聽著;
就連禦榻上的劉榮,都做出一副興致勃勃的姿態,聽呼延且當說起這段匈奴史。
隻是暗地裡,劉榮卻也不忘一陣腹誹。
呼延且當口中的這段往事,基本都是真的。
但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極為關鍵的事實,被呼延且當——或者說是被過去幾十年的曆代匈奴單於,即位刻意的隱瞞了。
始皇一統天下後的那十幾年時間裡,匈奴確實是個草原上,再普通、再尋常不過的小部族。
如今的幕南三駕馬車:折蘭、白羊、樓煩三部,隨便哪個分出一兩成兵力,都能把匈奴部打的跪在地上唱征服。
彼時,‘匈奴王’攣鞮頭曼,幾乎是對草原上的每一個部族都予取予求。
彆說是霸主東胡、新銳月氏了;
什麼林胡啊~
屈林啊~
凡是個現在還存在於草原之上,叫得出名字的部族,匈奴部都是當祖宗供著的。
至於匈奴王子:攣鞮冒頓在東胡王庭為質,也不是個例——再月氏王帳,也同樣有一位攣鞮氏匈奴王子為質。
準確的說,當時的草原,幾乎每一個像匈奴這樣的弱小部族,都會將王子送去東胡、月氏王廷為質。
巔峰時,東胡王庭甚至曾組建過一支‘質子萬騎’,儘皆由草原各部送來的質子組成,兵力更是達到驚人的四千人!
而攣鞮冒頓,便曾是這四千質子軍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員。
後來,攣鞮冒頓因成年而回歸部族,因為在東胡王庭拓寬了視野,而成為了匈奴部數一數二的佼佼者、傑出才俊。
但從之後,東胡王庭要求匈奴部‘割讓土地’這部分開始,這段曆史就有了極為刻意的人為編撰痕跡了。
——無論是東胡、月氏,還是彼時羸弱、渺小的匈奴部,都是遊牧部落文明!
對於遊牧文明而言,哪來的領土?
對於終年逐水草而居,一年能走遍小半個草原的遊牧之民而言,又哪來‘領土’這個概念?
所以,事實是在當年的某個季節,東胡王發現匈奴部正在放牧的那塊草場,今年的水草長勢有點太好了;
而這樣的好草場,不該是有匈奴這樣的小部族所占據。
於是,東胡王下令匈奴人即刻啟程,去找一個符合自己身份、實力的,差不多點的草場。
那塊優質的草場則讓出來,給那些強大、配得上這塊草場的部族。
這在草原上很常見。
真要說起來,東胡王願意這麼乾,其實都還是在保護匈奴部!
若不然,東胡王直接管都不管,擺出一副‘你們自己商量,我不插手’的架勢,匈奴部就很可能因為那塊草場,而成為草原上眾多被殺到滅絕的小部族之一。
隨便一個覬覦這塊草場的強大部族,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將匈奴人趕儘殺絕。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當時,羸弱不堪的匈奴部,即便隻是短暫占據了一塊自己不配得到的優質草場,也無異於小兒持金於鬨市。
而後,便是那個匈奴曆史上的名場麵——冒頓單於鳴鏑弑父,弑殺了打算服從的攣鞮頭曼,並說出了那段‘什麼都可以給,唯獨土地不能讓’的千古名言。
借著新單於鳴鏑弑父,篡權奪位的氣勢,冒頓掌控下的匈奴部一掃先前羸弱,接連擊敗比自己強大的周邊部族,並通過俘虜、屯兵的方式迅速壯大。
一開始,東胡王庭還沒當回事,權當是一個小部族滅亡前的掙紮,連派人責問都懶得去。
等反應過來,匈奴部在冒頓單於的率領下,居然已經占據了小半個幕南,成為了一個並不比月氏遜色多少的黑馬!
於是,草原上新的格局形成:東胡稱霸,月氏、匈奴迅速崛起,三足鼎立。
而發展起來後的匈奴人,之所以沒有遭受東胡王庭的針對,也恰恰是因為這三足鼎立的格局,讓東胡王庭根本不敢全力對付匈奴人。
一如數百年後,東漢末年的三國時期,幾乎是將‘三角形具有穩定性’這一幾何概念,在國家戰略層麵的解讀,詮釋的儘善儘美……
按理來說,三足鼎立的大格局形成,但凡不是其中某一方犯傻,這個格局都應該維持很長時間。
但就在草原上‘三足鼎立’的格局形成後不久,一個突然插入的外力,徹底打破了這個三角形的平衡。
——始皇駕崩,二世即立!
短短幾個月後,二世元年都還沒翻過年關,陳勝吳廣一聲怒吼,大澤鄉起義,天下群起而反秦。
短短數月之後,關東幾乎完全脫離了秦廷掌控;
驚慌失措之下,二世胡亥、奸臣趙高為首的秦廷,下令北方長城一線的王離軍團迅速南下,輔佐率軍出關的章邯大軍平定叛亂。
之後,自然就是項羽破釜沉舟,一戰而沒秦廷最後的精銳:長城軍團,並徹底釘上了秦王朝的棺材板。
同一時間,才剛在幕南站穩腳跟,正盤算著和月氏人結盟,一同對抗霸主東胡的匈奴人,卻被一個天降大禮砸暈了腦袋。
——秦長城軍團回撤時,沒來得及帶走的糧草、軍械等輜重,悉數落入了匈奴人的口袋!
然後,匈奴人不假思索的裝備起青銅劍、青銅弩,繞過與自己實力相差無多的月氏人,直接向霸主東胡發起了挑戰!
東胡人依舊沒當回事。
直到東胡人的石器、骨器,被匈奴人的青銅劍連人帶武器砍碎,東胡人才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匈奴人,似乎真的得到了天神庇佑。
連這些原本隻應該出現在秦人、燕人、趙人手中的可怕武器,都被天神賜予了曾經,再渺小不過的匈奴人……